時咎睡得很快,好像在現實中從未睡過這麼熟過,但是靠在沉皚腿上,意料之外的安心。
車輛運行的聲音分毫不變,讓時咎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輛叫“黃粱一夢”的列車上。他似乎站在列車中央,窗外是如同快進入黑洞般的扭曲視界,連自己的手也是蕩開的縠紋。
他慢慢往前走,企圖去列車的駕駛室,但聲音像有形的手,扯着他無法往前。巴士和列車,分不清是哪一輛車的運行聲音,一直在耳邊萦繞、萦繞,後來那些無規則的噪音變成了音樂,音樂又充斥在列車上。很熟悉的音樂,時咎跟着可以哼出來它的旋律,但當他哼着哼着,汽車過減速帶,身體的起伏讓他瞬間就清醒過來。
車裡很黑,旁邊的遮光簾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拉上了,雖然車輛運行有時颠簸,但這一覺時咎休息得還可以。
沉皚見他醒了,将自己的手從他的頭發上拿開,淡聲道:“還可以睡會兒。”
“不睡了。”時咎坐起來。
好像快到了。時咎伸手撩開窗簾看向窗外,一片漆黑。
他忽然想起什麼,問了他最近一直都擔心的事:“你就這麼跑來,自己不怕感染嗎?”
沉皚輕動嘴唇:“還好。總得有人做,不是我就是别人。”
其實是有點擔心,但他不想說,反正也沒什麼區别。
何為從前面走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最後一排兩個人坐在一起靠得很近,而時咎的眼睛還有些泛紅地驚愕地盯着沉皚,沉皚則是很正常地端坐着。這畫面很像兩個人吵架後,一方指責,另一方無動于衷。
一百個念頭和可能性在何為的腦海裡飛馳,他想起了他和時咎的談話内容,想起了在監獄某個晚上時咎在本子上寫的名字,最後“阿巴”了兩聲,呆滞地說:“原來,沉先生就是……”
時咎覺得自己的腦子轉不太動,聽到何為的聲音,他紅着眼睛看了過去,有點疑惑:“就是?”
沉皚沒說話,于是何為顫顫巍巍地說:“就是十九的愛唔唔唔唔!”
反應過來的時咎如臨大敵,瞬間撲了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慌亂:“别亂說!”
這說出來真的解釋不清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何為會把這兩件事聯想起來,沉皚這家夥看上去是能談戀愛的人嗎?
沉皚則是冷冷看着兩個人的互動。
巴士停在他們原來的街區,車上的人一個一個下來,獨屬于城市夜晚的氣息終于輕飄飄地吹進肺裡,逐漸取代監獄二十天的不快。
下車後沉皚再次強調讓他們呆在家裡不允許和任何人接觸。
“沉先生,這樣真的可以嗎?那掌權者那裡……”司機恭敬地問沉皚。
季水風束縛着被她綁了的淩超建,搶了他的話:“沒事,我們會跟他說。”
“麻煩季小姐和沉先生了。”
季水風說她要在這裡等安全中心的車,把淩超建送到文明中心的監獄,再回去她獨居的家單獨呆一些時日,她說如果她感覺自己開始出現幻覺、精神不穩定,會提前告知安全管理中心,等病情好一些就可以來收屍了。
時咎跟着沉皚走了。
當他再次回到這個溫馨的小家的時候,恍惚間在監獄裡發生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他依然無法設想那些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下做出的事,沒了文明,人的本性到底是什麼?沒了物質性進化,他們又會怎麼樣?
家裡的燈一直開着,連電視也是開着,好像主人走得匆忙沒來得及關。現在兩個人回來了,沉皚又懶得去關了。
時咎很自覺地去沉皚衣櫃裡搜刮衣服,發現他衣服沒幾件,大部分都是黑色,中間偶爾有幾件白色和灰色,然而并沒有見他穿過,這灰白色的衣服裡,大部分還是家居服,于是時咎抽了出來。
“借你衣服當睡衣。”時咎舉着衣服朝客廳的沉皚晃了晃,自然地說。
沉皚斜眼看他:“真把這當你自己家了?”
時咎竄進浴室,又從門框邊露出半個頭,他笑着說:“客氣啥,你也可以把我家當你自己家。”
沉皚覺得這個人松弛得過頭了。
時咎去洗了一個久違的熱水澡,他在浴室把淋浴溫度開很高,直到整個密閉空間都彌漫一層白霧,于是開始哼歌,但是哼着哼着又哼不出來了。
好簡潔的浴室,所有東西都隻有一份,一絲不苟地整理放好,跟有強迫症一樣,這點和它主人的氣質倒是很像的。
時咎裹着沉皚的浴巾出來時沉皚正在打電話,也許是沒察覺到時咎已經出來,他直接開的免提。
“你想事情太過于片面,可以提前放他們出來,但你問過那些現在終于嘗試在恢複正常生活的人嗎?對,就是一刀切,我沒有要求你去隔離已經是我濫用職權了!我可以明确告訴你,我們幾個的決定就是讓‘一定的’和‘可能的’全部變成不可能,以此來保證大部分人的正常生活!集中隔離這件事本身就是有風險的,治療的藥也是每天分發的,如果還是發病,那隻能是物競天擇!”言威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從電話那頭傳來。
或許沉皚也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複,他抿緊唇,站在窗邊,面向着外面,半晌沒說話,而言威依然堅持他的看法:“你說那個一群未成年人殺人的事,偶然事件罷了。還不懂嗎?虛疑病是恩德諾一切無法走向更高級文明最大的絆腳石!為此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遏止它的再度傳播!”
說完他便挂了電話。
時咎覺得,或許言威是愛恩德諾的公民的,但卻并沒有一顆仁慈的心。
沉皚放下手機,時咎聽到他歎了口氣,默然很久,他才轉過身。他看到時咎穿着他的衣服,那衣服大了兩個号,便隻是松垮地垂着。
沉皚說:“你睡卧室吧。”
時咎偏頭,沒說話,身體先行動起來了,他走到沉皚旁邊推着他的背往卧室裡趕,一邊推搡一邊說:“都那麼熟了,别你啊我的,一起睡,一起睡。”
沉皚瞥他一眼,悶悶回了個:“嗯。”
這個時候的毫無邊界感,沉皚倒不覺得多讨厭,隻是如果時咎對誰都這麼沒有邊界感,可能會引起别人的讨厭。
沉皚覺得需要和他讨論一下這件事。
言威做了很聰明的一件事,他在第二天發布了新聞,在新聞上朝恩德諾的公民公開道歉,說他得知的一些關于隔離集中營裡發生的事,很遺憾他們研發的藥救不了所有人,導緻一些悲劇的産生,這種疾病在兩百年後依然超出他們的科研水平,這讓他感覺萬分痛心,但在一個月集中隔離結束後,依然保持清醒的公民他們将全部送回家,再進行一段時間的自我隔離。除此以外,每個集中隔離過的公民,都将收到文明中心發放的賠償金,并不必須以金紙的形式發放,公民可以自行選擇,自行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