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梅爾坐得很遠,隔着篝火觀望他們。今日份的畫紙已經用掉,但他又重新從包裹裡數出一張來。他最不擅長這些打打殺殺的。哪怕這争端因他而起,他也不願多摻和。但畫幅畫是理所當然的。
他先去觀察尤比——尤比身材矮小,看着還沒長大。這叫他看似處于劣勢。但人常說士氣為重,這孩子現在氣得不輕,至少在舒梅爾的記憶中,從未見過他那樣劍拔弩張。不過士氣并非是戰勝的最首要條件。尤比打過架嗎?他手裡一件武器也沒有。舒梅爾一邊擔心着,一邊在莎草紙上标記了一個位置。
他又去觀察亞科夫。那又高又壯全副武裝的斯拉夫男人,想必擁有很多戰鬥經驗。但他顯然在抗拒這場戰鬥,并煩悶地沒當回事。這為什麼呢?舒梅爾想,肯定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欺淩弱小——說不定亞科夫真殺過孩子呢?他要是做過奴隸和雇傭兵,那就沒跑——但亞科夫應該是為别的理由抗拒戰鬥。舒梅爾又理所當然地想,也許因為他胸口有那刻印,他認為自己會輸在吸血鬼手握着的某個把柄上;也許他覺得尤比和他打架純是浪費時間的騷擾。舒梅爾捏着炭筆,在莎草紙的另一端又标記了一個位置。
他們看似實力懸殊。真打起來,卻叫人難斷結果。但總而言之,無論哪一邊赢了,自己都有辦法活下去。舒梅爾認為自己還留有餘力,能在這兩人間平衡,像踩在大球上的小醜一般保住性命。那麼他是否有私心?答案是模糊的——舒梅爾的情感告訴他:如果亞科夫輸了,那該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但同時他的理智告訴他:亞科夫不可能輸掉,也最好别輸。
這是場沒有裁判的決鬥,自然也沒人吹響号角。首先,尤比狠狠沖過去,速度并不比其他像他這般體型的孩子更快。他撞到亞科夫身上,像撞了棵大樹似的發出砰地一聲彈回來。大樹紋絲未動,落葉都未掉落。
亞科夫皺起眉頭。“我還以為你有什麼花招可使。别和我胡鬧。”
舒梅爾瞧見亞科夫将那柄長劍丢下了,看似不期待尤比有更像樣的攻擊,便悄悄松了口氣。但他想,那雙鐵手套也可怕得很,要是用這東西揍了人,必削肉見血。擔心歸擔心。他依舊懷着自知之明牢牢坐在篝火對面,不肯起身,炭筆刷刷地動。
尤比正氣昏了頭似的胡亂撞,沒造成任何後果。但他全不氣餒,不知疼痛地重複這動作。亞科夫看準時機,在一次沖撞中薅起尤比的衣領子,将張牙舞爪的怪物提起來。尤比失去了着力,拳打腳踢都軟綿綿的,隻氣急敗壞地怒吼,胡亂抓亞科夫的頭發。
“放我下來!”他的口吻依舊像在命令自己的仆人,鞋子蹬在亞科夫的鎖子甲上。“放我下來!”
“舒梅爾,拿繩子給我。”亞科夫說。“他缺少管教,該被綁在樹上過一宿。”
舒梅爾歎着氣搖頭。一陣早有預料的失落感浮上來。他從地上起來,拍拍屁股,剛打算向馬那邊走,卻瞥見尤比的手狠狠揮到亞科夫臉上,啪地響亮一聲。
“可惡的血奴,放我下來!”
舒梅爾感到大事不妙。因為亞科夫的眼神變了。一股痛苦而冰冷的倔強從那淡藍色的,狼似的眼睛中蔓延而出。舒梅爾曾見過這眼神。每當亞科夫因胸口的刻印而痛苦時,便流露出這種令人如坐針氈的痛楚。他的刻印發作了。舒梅爾想。他在想什麼?他想對尤比做什麼,引得痛苦纏繞?
“看來你的母親沒教你什麼有用的東西,那麼隻有我來代替她教給你。你要慶幸這一點。”亞科夫死死握住尤比的手腕,叫他再難動彈。“首先,第一條。跟人求饒的時候,該低聲下氣。否則就是沒用的廢話。”
“我不求饒。”尤比盯着他,眼神中充滿敵意。“我還沒輸。”
“第二條。輸沒輸不是你說了算,而是勝者說了算。”亞科夫将那細細的手腕捏得更緊,布料咯吱作響。“已經輸了,強說沒輸,隻會叫人等着看笑話。”
“我沒輸。”尤比堅持道。“我沒錯,所以我沒輸!你打不敗我!”
舒梅爾想沖上去分開他們。他不由得想,他倆幹嘛要這樣一寸不讓,鬧得雞犬不甯呢?要是尤比肯妥協一步,承認自己的确天真無知,對這腌臢事睜隻眼閉隻眼,豈不是能活在自己的空中花園?再或者,要是亞科夫肯後退一步,哄騙這孩子,叫他高興,背地裡再使壞,豈不是也叫自己也輕松愉快許多?
但圓滑的猶太人一言不發,隻從馬口袋裡取了繩子,扔給亞科夫,又重新坐回火堆對面。這行為叫他莫名其妙地有負罪感。果不其然,尤比失望無比地瞧他這狼狽為奸的行為,仿佛他扔過來的那捆輕飄飄的,柔軟的草編繩子,砸碎了什麼無比重要的準則與道理,叫世界的巴别塔都倒塌了。
舒梅爾隻得在心中默默忏悔,對不起,尤比,你不是彌賽亞。人終究要活在現實世界。
但他瞧見,尤比的指尖有了變化。那些又黑又尖的指甲隻一瞬間,就變得又厚又鋒利,瘋狂拔長,像毒刺、像劍刃、像生長的荊棘。那可怕的爪子張開,狠狠沖亞科夫臉上劃過去。亞科夫顯然吃了一驚,他将尤比甩出去,立刻摸起地上的長劍。幾道細細的血痕從他臉上浮現,像串了線的紅色珍珠。
“你果然藏了花招。”亞科夫低聲說。“那戒指是怎麼回事?”
舒梅爾終于站起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尤比被甩進一個髒兮兮的泥坑,雪融化了一半,将繡了閃亮銀線的羊毛鬥篷浸得滿是污泥,瞬間讓他失去了這幾天盡力保持的一切整潔。但他不管不顧爬起來,動作麻利,好像摔倒沒讓他有一絲苦痛。他又一次沖過去,速度照之前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