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比的同情之心剛想泛濫,便被這情景吓得不敢喘氣。他警惕地望了一圈,努力提起精神,挺直腰闆走過去。“行行好吧!”一個沒了牙的老乞丐舉着碗沖他說。尤比不敢理他,隻徑直向小推車走過去。
婦人滿臉狐疑地盯着他幹淨的臉,直至他走到推車上的小爐子邊上,也依舊一言不發。尤比皺起眉來,感覺嗓子發緊,不由得咳了兩聲。
“你的豬肉香腸什麼價錢?”尤比用匈牙利語生澀地問。
尤比發現,這婦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嘴唇抿得很緊,像是正在做要緊的決定。“用什麼錢付?”她的語速很快,幾乎叫尤比沒能聽清。
“德涅爾銀币。”尤比很快反應過來,從錢袋裡拿出一枚銀币來給她瞧。他太緊張,笨手笨腳,錢袋子敞得大開。尤比瞧見婦人的視線直勾勾落在那白花花的銀币裡,他慌慌張張收起口袋。
“豬肉香腸,本來是賣兩銀币一根。”婦人擡起眼來,盯着尤比的眼睛。“您長得漂亮,又有修養,一定是位大人。我給您打半折,一銀币一根。”
尤比的腦袋飛快地轉。他想,這已經是半折了。他的口袋裡應該至少有五十枚銀币,就算原價兩銀币一根,買十根也就二十枚銀币,還能剩下三十枚;而現在攤主人隻要他十枚銀币,這已經很便宜,錢袋裡的錢足夠他用以完成亞科夫的任務。但尤比又想,她一定想宰我一筆。否則,她幹嘛總打量我,還和我說好話呢?
“能便宜點嗎?”尤比小心翼翼地裝作胸有成竹的樣子。
“大人,已經是半價了。”一聽這話,婦人立刻抄起叉子,拿起一片用于盛放的薄餅卷成小筒,為他不停地夾起烤爐上的香腸來。尤比去解錢袋,眨眼的功夫,對面已經将香腸堆得像山一樣高。
“太多了,我隻要十個!”尤比從錢袋裡抓出一把銀币放在推車上,又發現抓多了,連忙将多的部分又數回來攥在手心。“這是我家的特制香腸,别處買不到的。”婦人面無表情地說。“多買幾個,分給别人吃。”
尤比有點生氣。他剛已在澡堂經曆過類似的事,他想,自己有了經驗,正是該嚴詞拒絕的時候了。我就要十個,把多的放回去!他剛要開口,就看見膝蓋旁站了一個還沒推車高的、髒兮兮的小女孩。
“大人,我幾天沒吃飯了。”女孩的大眼睛幹澀地、空洞地瞧他。“您能給我買一個香腸嗎?”
尤比剛想說的話又被吞回肚裡去,一時間無言以對。他想,總不能讓這麼小的孩子挨餓。他轉頭看攤主,發現這婦人正死死盯着他,催促他做出決斷。尤比慌了,脫口而出。“好吧,我給你買一個。”
他立刻後悔了。一瞬間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蹦着圍上來,黑黢黢的一排小手直直伸到他面前。“大人,我也幾天沒吃飯了。”“大人,我也想要香腸。”“大人,她是我妹妹,您行行好,給我們全家都買吧。”尤比的額頭冒出汗來,他下意識四處張望,想找亞科夫和舒梅爾在哪,但沒能找見。卻反而發現稍遠處,本在牆根下坐着的老人們也拄着拐棍伸着碗朝他走來,連話也不說一句。“别這樣,我不給你們買了,我不買了!”尤比大喊道,想從人群中擠出去,卻又怕踩傷小孩。數不清的手按在他剛換的新衣服上,像在找什麼東西。忽然,他的腰間一空。尤比心裡一沉。
“我的錢!誰把我的錢袋拿走了!”
孩子們瞬間像被風吹散的雲霧一般歡呼着逃走,沖着尤比來時的拐角竄。馬蹄聲從那邊傳來,将他們堵回巷子裡,他們又一個個躲進門洞與房梁邊上,像群見光的老鼠。
尤比羞愧難當立在那,氣得滿面通紅,抓着鬥篷攥緊拳頭,感到自己簡直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穿最愚蠢的衣服,做最愚蠢的事情。他轉頭看向拐角。全副武裝的亞科夫騎在馬上,慢悠悠向這邊挪。他的罩袍上還沾着幹涸的血迹,手裡提着那夥匪童中間個頭最大的那個。那孩子正拼命掙紮,想掰亞科夫的手指頭,又挖不開堅硬的鐵手套。他的衣服被扯得很高,肚皮扭來扭去。
“你這豬肉香腸怎麼賣?”亞科夫随意地問。
“……一銀币十個,大人。”婦人低着頭,戰戰兢兢地哆嗦嘴唇。
“你剛剛和我可不是這麼說的!”尤比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你說兩銀币一個,給我半價,一銀币一個!”
“大人,一定是您聽錯了。”婦人小聲說。
“怎麼,一銀币一個,你買不起嗎?就算兩銀币一個,你買不起嗎?”亞科夫的聲音像冰一樣冷。“你如此高貴,給你這個價格,難道不是看得起你,覺得你就該吃兩銀币一個的豬肉香腸?”
尤比氣得說不出話。他想找舒梅爾為他評理,卻發現他的畫家朋友正坐在小毛驢上,躲在拐角邊盯着他,一聲不吭。尤比忽然明白了什麼。一陣失望的涼意與暈眩席卷了他,仿佛他一直生活在一層薄膜中間,現在這層膜被亞科夫無情地撕開一個口子,叫辛辣的現實翻湧而入。
“……亞科夫,我把你的錢袋弄丢了。”尤比終于沖他低下頭。
“那不是我的錢,那是你的錢。”亞科夫說。“是你母親的錢。”
“我知道了。”尤比的頭更低了。他像個忏悔的罪人石柱似的立在那,一動不動。
亞科夫不再說了。他掃視一圈,大喊道。“誰拿了錢袋子?能找到,我就分他一銀币。”
所有孩子都靜悄悄地躲在他們的位置,一聲不吭,仿佛自己不存在似的。
“你瞧,我沒辦法了。”亞科夫轉過頭,看向那依舊在摳弄他手套試圖逃脫的大孩子。“我隻能把你當做小偷抓走,砍掉你的兩隻手,或者把你綁在車輪上,從山頂滾下去。你選哪個?”
恐懼從那雙本已無所畏懼的眼睛中迸發而出。孩子大喊道:“卡爾,卡爾!”他拼命地伸出手來指着一個房梁頂上的角落。“卡爾,還給他!我要死了!”
很快,從那角落飛出一個皮革小口袋,叮叮當當地掉在亞科夫馬下。尤比驚訝極了,他奔過去,不放心地打開袋子查看。幸而裡面的确是滿滿的銀币。尤比擡頭看向亞科夫。他本該高興,卻又高興不起來,眼神中堆滿複雜的情緒。
“你等什麼?”亞科夫說。“上馬來。”
尤比将錢袋系好,塞進懷裡。亞科夫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上鞍來。尤比的肘關節被拽得生痛。但他想,這是頭一次他沒被亞科夫抱着上馬。
亞科夫終于松手放那可憐的孩子下去,讓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這是你的報酬。”亞科夫摸出一枚銀币,丢給他,又策馬走向牆邊的小推車,從婦人手裡接過滿滿一捧的豬肉香腸。肉裡加了洋蔥,焦香四溢,腸衣上裹着油,正暖呼呼地流到薄餅上。他将食物塞進尤比懷裡,腳跟輕輕撞馬肚子。馬兒立刻轉頭,揚蹄離開這陰暗的巷子,從舒梅爾身邊穿過。婦人與孩子們得了銀币,反倒呼喊着感激的話語,在他們身後喜笑顔開。
“你學會了嗎?”他在頭盔下悶悶地問尤比。
“為什麼他們非要騙我?”尤比低着頭看那香腸,委屈地開口。“他們就不能給每個人一樣的價格嗎?為什麼要向我讨東西,偷我的錢?為什麼不自食其力呢?”
“因為有人收了稅,征了兵去。有人不止吃兩銀币的豬肉香腸,還喝兩金币的葡萄酒,養兩千金币的奴隸。”亞科夫的聲音像雷聲一樣震耳欲聾。“要麼同流合污,要麼卑微下賤。人就這兩種選擇。”
尤比沉默着。他回頭去看亞科夫的臉,想看他以如何的表情說出這樣一番話。但那裡被那面釘着十字圖案的頭盔擋得死死的,隻一雙布滿血絲的,冰山一樣的藍色眼睛,在孔隙裡若隐若現地閃爍。
“那你選了什麼呢,亞科夫?”他問。
被問的人一言不發,像是自己也沒找到這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