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科夫坐立不安。他的刻印好像一直沒有徹底平複。這感覺像吃面包時有沙子沒能吐出來,尖銳又圓潤的沙粒順着咽道劃下去,好像卡在哪,好像割出了傷口,好像很有存在感地硌在某個部位,但就是沒法确定。過一會就好了。亞科夫想,吃到沙子,它總能被咽下去到肚子裡。
他又沒睡在床上,而是再次套上那身髒兮兮的鎖子甲,抱着長劍與頭盔,坐着靠在門口,理由是擔心馮·布魯内爾大人為了謀财加害于他們。外面的月色從窗邊明亮投下,他能看見舒梅爾趴在床上打呼噜,仿佛天塌下來也還能沒心沒肺;而尤比平躺着,雙手放在兩側,像一具屍體般規規矩矩。他眼角的淚痕已經幹涸。
亞科夫遺憾地發現,自己沒法入睡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閉上眼睛,試圖去想自己的母親。尤比念叨着自己的母親入睡。那他呢?在亞科夫的記憶中,母親的面容無比模糊。他幾乎沒見過她,一些襁褓中的記憶早已煙消雲散。亞科夫幻想着。自己的母親該是怎樣的人?擁有母親是怎樣的感受?幻想這個對亞科夫來說十分困難:由一個柔弱無力的女性來保護他,支持他,既不合理又令人羞恥。他難以想象擁有母親,更難想象失去母親。他覺得這是自己刀槍不入的勳章,又同時是自己低人一等的佐證。卡蜜拉的臉又出現在他眼前——一張悲傷、絕望,又瘋狂的,母親的臉。母親就該是這樣嗎?
亞科夫忽然想起,她的頭顱還在玻璃罐裡被包袱包着,正放在床邊的行囊裡。不知怎的,他非想去看看。
借着火光,亞科夫拎起劍,從地闆上爬起來。這房間裡隻他一個人懂得如何在夜裡半眠着防備四周,但他還是小心地,努力不發出聲響地湊過去,不想吵醒任何人。他來到床邊,打開那皮革口袋,取出裡面布包着的罐子。
布匹下露出玻璃容器的一點下緣。亞科夫發現,那裡已經落了一層的銀色發絲,吸飽了血污,呈現一種幹涸的深褐色,令人惡心。亞科夫想,死人腦袋就是這樣的。正天寒,屍體不至腐爛得厲害,裝在罐子裡封着也不生蛆蟲。但無論生前多麼美麗的臉龐,死後也難免嘴歪眼斜,一灘爛肉。亞科夫做好心理準備,掀開蓋着的綢布披肩。
卡蜜拉的頭顱躺在那些濃密蓬松的長發中間,閉着眼睛盯着他,臉上呈現着令人恐懼的甯靜,叫亞科夫幾乎沒法忍受不戴着頭盔直面面對。她的臉像脫了水,瘦削起來,皮膚像薄薄的蠟紙,裡面的血管凝成黑色,像邪惡的紋路覆蓋在雙頰。亞科夫想,吸血鬼的屍體也還是會腐爛,最終化成灰,融進泥土裡不得分辨。既然連堪比神明、精通支配的她們也不過如此,那什麼才是真正有意義,強大,而自由的呢?
亞科夫感到一陣可怕的無力感爬上他的身體。他扭頭去瞧尤比火光中年輕的臉龐,暗暗地想,任何生靈終要有一天也淪為這副樣子。那麼,除了叫自己活得更舒坦些,世上便沒有更重要的事。他決定,明天一早,就與馮·布魯内爾大人交易,将那塊龍涎香買下來。無論真假,他和舒梅爾都能把它賣出價格。從此,他便做守護這攤财富的惡龍。要是感到良心受遣,就多買幾桶好酒,安慰自己道,所有人都不過自作自受,遭愚蠢而不上進應得的罪罷了。
亞科夫又覺得喉嚨裡噎了一粒沙子似的難受。但這不算什麼,忍上半輩子也稱不上痛苦。卡蜜拉對他的命令模糊而語焉不詳,令他慶幸,卻又覺得這是種另類的束縛。
他又借着火光端詳了一番卡蜜拉的臉。等到這頭顱爛到散發惡臭,就得勸尤比扔掉,或找地方安葬她。再不濟,也要找蠟或水銀灌了。要是他們吸血鬼也有自己的教堂,就将這頭顱當作聖物擺在籠裡,受人膜拜。亞科夫想,卡蜜拉應該是個強大的吸血鬼,足以享聖人的待遇。
忽然,一陣東西被乒乓打翻的聲音從門口傳出。亞科夫耳朵一動,立刻将那頭顱包好塞回行囊。舒梅爾和尤比被吵醒,瞬間便爬起來,面面相觑。
“是誰?”舒梅爾大喊着點起蠟燭,并看着亞科夫将頭盔套回頭上,将劍柄握在手裡。
“…真抱歉,尊貴的客人。”門外傳來一位女人的聲音,像是位會說拉丁語的侍女。“我來取康拉德·格林大人的東西,大人說您借了他的東西。”
他們瞪着眼睛想,什麼東西?“是這本書嗎?叫《希爾德布蘭特之歌》的。”尤比抓起床頭的那本詩歌集。“但康拉德說明天再還給他就行。”
“…我不知道。”侍女的聲音好似哽咽了一下,變得悶悶的。“康拉德·格林大人隻叫我來取東西。說是和指環有關。”
“指環?”亞科夫的眼睛在頭盔下警惕地轉動。他小聲問尤比。“什麼指環?”
“我想就是指的這本書。”尤比轉頭看他。“裡面有個情節,父親送給兒子一個金環。”
亞科夫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但他又搞不懂這些上等人的謎語把戲。他看到尤比下了床,腳踩進靴子裡,舉着蠟燭和書去開門。他将劍柄死死握着,跟在尤比身後。亞科夫幻想,要是尤比一打開門,侍女的背後站滿士兵,沖進來将他們全殺了,該怎麼辦?但他又清楚,馮·布魯内爾大人真想弄死他們,才用不着這樣麻煩。
尤比打開門,燭光照亮了外面。門口隻站着一位年紀很大的老婦人。她滿臉皺紋,鬓角斑白,衣着樸素,手指粗糙,像是名粗使傭人。但她一見到尤比,眼睛便像有星星在裡面閃爍,臉上浮現出一種複雜愁苦的神情,像是就要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