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定記得這事。”舒梅爾也違心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這看起來真詭異,亞科夫想。但他和尤比同樣不得不擡起手,做出一副虔誠的樣子。
然而,吉安妲嬷嬷依舊站在那不肯離開。矮胖的女人矗立在栅欄門前,低着頭沉思,猶豫着擡起臉。她的眼睛在質樸的圓臉上堅毅有神地明亮起來,望向亞科夫頭盔上的十字。“大人,我有一個請求,想必您早猜到了。”她小聲說,聲音卻并不含糊。“鞑靼人已經襲擾這座修道院多年。平日我們尚能給些牲口糧食應付。而如若真的開戰,要是他們殺上頭來,闖進修道院……”她的話語悄悄哽咽。“我希望您與您的同伴能留在這,至少到聖誕節的彌撒結束,好嗎?權當守護天主的威怒……”
三雙眼睛盯着亞科夫的鐵皮面罩瞧,叫他感到一陣煩躁的不适。“留在這吧,亞科夫。”尤比低下頭嘀咕,仿佛已經有可怕罪責落在他身上。“就算離開,我們也沒處走……”
“我們會考慮的。”亞科夫打斷他,将話硬邦邦擲出來。“不過,之後的事,總要看天主的意思。”
他們趁在夜幕降臨前去井裡打了水,取了柴,叫冰冷的客房暖和起來,好做些洗刷工作。亞科夫關好了門,又遮住窗子,才将布着血污的罩袍與鎖子甲一股腦褪下來,用熱水和皂角泡在借來的木頭盆子裡。血漬和塵土混在一起,叫水散發出腥臭的味道——不過尤比全聞不到這些。他的鼻子正塞得厲害,隻能圍着爐子繼續烤火,懷裡還被亞科夫塞了塊布包的暖石。
“這怪我們嗎?”尤比的手指在暖石上不安地摸來摸去。“要是我們沒為了出城,将馮·布魯内爾大人那事講出去……”
“這是他自作孽!” 舒梅爾正倚在床上牆邊,拿着針修補衣服上磨破的窟窿。他舉起針,仿佛縫衣針也是柄鋒利的劍。“誰都聽得出來,什麼綁架、贖金,都是純粹的謊話。現在看來,原本不過就是開戰的借口,順水推舟罷了。”
“但他是真的要出兵,也不是全與我們撒謊……”尤比小聲嘀咕。“這事害得無辜的人跟着受牽連。”
“薩克森人和鞑靼人又不是因為我們才打架。”亞科夫低聲說。他将麻布罩袍搓洗得咯吱作響。“就算我們從沒來過,也不會有什麼區别。别指望你自己就能改變什麼。”
尤比扭回頭去低着,覺得這話無可辯駁,隻沉痛地發出一聲不符年齡的歎息。他盯着亞科夫洗衣服的盆子發呆。水涼的太快,那雙大手搓洗着,手指關節很快變得紅彤彤的。亞科夫的手臂上毛發茂密,水将它們打濕貼在皮膚上。不一會,亞科夫便索性将身上的汗津津的裡衣也褪下來丢進盆裡,讓上半身光裸着。尤比驚呼出聲。
“你的背!…這麼多的傷痕!”吸血鬼放下暖石,站起身湊到他身後。“這是怎麼弄的?”
“不關你的事。”亞科夫隻埋頭搓衣服,水花濺的到處都是。
舒梅爾皺着眉,擡眼瞧了又低回去。“這怎麼不關我們的事?”他在昏暗的光線下穿針引線。“…這該是你做奴隸時的傷?”
斯拉夫人一聲不吭,默認了這句猜測。“…該多疼呢。”尤比小聲地心疼道。“你以前的主人待你不好?”
亞科夫還是不說話。火光中,那些陳年的傷疤像一條條淺色的蜈蚣般趴在他背上,縱橫交錯,觸目驚心。尤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觸摸瘢痕的邊沿。亞科夫卻像被針紮了般側着身子向旁邊躲。那片肌肉與皮膚一動,便仿佛他背上的蜈蚣活起來,密密麻麻地爬動,叫人渾身發麻。
“自己找點事情做。”他身體暖和,話語卻冷冰冰的。“别碰我。”
“為什麼?”尤比伸頭去看他的臉。“現在它們還會疼嗎?”
亞科夫煩悶地閉上眼睛,懶得再搭理依依不饒的吸血鬼。“你要是閑得很,就去馬廄裡鏟鏟馬糞。”他将衣服一次次浸進水盆裡。“别在這沒完沒了。”
“可是外面在下雪呢!”尤比憤憤地說。“我還生着病!”
舒梅爾聽着他們來回拉扯,幾次想開口,又吞進肚子裡。直到他緩緩縫好那些補丁,将線打結咬斷,放下針,才擡起頭來。“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說這些,亞科夫。”他整理自己的小包裹,将針線放回它們該在的小格子裡。“你瞧,你選了東邊的路,會說突厥語。你又擅長騎馬,還那樣使劍,招式與我見過的所有騎士都不一樣…現在,我又瞧見你背上的傷痕,那是鞭痕,我很少見到有人對奴隸用鞭子。
“你以前是鞑靼人的奴隸,對不對?”
“這究竟關你們什麼事?”亞科夫将濕淋淋的衣服甩進水裡。“你們泛濫的同情心沒處擱了?”
“這關我們的事!”舒梅爾難得生氣了。他站起來,繞到亞科夫正面,以單薄的身闆對抗這魁梧戰士。“我不是說我們是同伴,旅伴,還是朋友什麼的,我不在乎那些,你一定也不愛聽這些假惺惺的東西。可要是你與鞑靼人有什麼特殊淵源,總惹得你脾氣暴躁,行動詭谲,我們也要承擔你所作所為的後果!”
“而且我們也是真的關心你!”尤比皺着眉瞧舒梅爾,又補充道。
“好吧,如果您非要用這個詞。”舒梅爾歎氣。“說真的,我對那些辛酸過往興趣不大。但要知道,做生意找合夥人也總要摸清底細。你不打算解釋一下,你怎麼會講突厥語,又會講拉丁語?你要真是鞑靼人的奴隸,又怎麼能學會他們的伎倆與武藝,還能逃出來的?”
一些暗淡又鮮亮的過往在亞科夫眼前閃爍。他低下頭,冰山似的灰藍色眼睛盯着水盆裡的水波,爐火的倒影在那裡随紋路飄蕩搖晃。
“不許再問了。”他死死盯着水中飄蕩蔓延的污血。“不許再提一個字。”
修道院的鐘聲響起。太陽落山,四周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