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淺眠的亞科夫被身邊發燙的溫度喚醒。他皺着眉,不願睜開眼睛,隻伸手摸索。尤比今晚沒抱着他的手臂入睡,而是虛弱地癱軟在地上的稻草鋪。亞科夫的手指觸到他臉上,那熱得像剛出爐的面包。
發現異狀的血奴立刻睜開眼睛,翻身起來,用手背貼到那裡。“醒醒。”亞科夫拍動他的臉頰。
“亞科夫,我困得難受…”尤比難受地擰動着身體,推開他那隻粗糙又毛茸茸的大手。“别叫醒我…”
“又怎麼了?”躺在另一邊的舒梅爾睡眼惺忪擡起頭。
“他在發燒。”亞科夫無奈地坐回稻草鋪上。“真見鬼了。”
“吸血鬼怎麼會發燒?是不是你把爐子燒得太旺了?這房間裡已經夠熱了…”舒梅爾閉着眼睛趴回去。“你想想辦法,給他弄點草藥什麼的…”
亞科夫瞥都懶得瞥這不靠譜的夥伴一眼。他抓起尤比的左手,将他的紅寶石戒指從手指上摘下——這能有用嗎?不出他所料,吸血鬼身上不尋常的高熱立刻褪去。血奴剛松了一口氣,想告誡他幾句,就看見蜘蛛網似的黑色血管狀紋理,如彌散的煙霧般爬上尤比年輕白淨的面龐——仿佛卡蜜拉腐爛的頭顱,壁畫中地獄的魔鬼,怪談中可怖的妖怪。
像亞科夫噩夢中的模樣。
他立刻将指環塞回尤比手上,後背上浮起一層冷汗。所幸,面前的吸血鬼立刻又變回鮮活的樣子。脆弱的高熱也重新籠上他的面龐。尤比躺在那,難受地用嘴呼吸。
一陣無名火卷上亞科夫心頭,又叫他左胸上的刻印刺癢紅腫,昭示自己的存在。這指環将吃人的吸血鬼變成一個完美漂亮的人偶娃娃,他想。一個會生病、撒嬌、擁抱的,需要人照顧、體貼,得穿漂亮衣服,吃幹淨食物,還得叫人親吻憐愛的娃娃。要是他母親在這,定覺得這真是一個釋放愛意與溫柔的絕佳時機,也許這便是她給予尤比這枚戒指的初衷——可亞科夫想,他又不是沉迷過家家遊戲的小姑娘。比起病死在棚屋裡的小孩子,強大而無情的怪物難道不更令人向往?愛與美有什麼用,非叫他來維護?
他的刻印由于這想法灼燒起來,叫他像上了火刑架,正如尤比哭泣時他手足無措,無助的焦躁叫他幾乎神志不清。
亞科夫站起身,強行抓回精神。他光着腳踹了舒梅爾一下,叫埋在鋪蓋裡的裝睡者不情願地悶哼。鎖子甲與裡衣正被挂在火爐前,亞科夫将這些殼子沉甸甸地摘下,一層層套回身上。那些布料幹燥得不夠徹底,潮濕地黏上皮膚。
“我去要點酒,一會就回來?”亞科夫說。“盯着點他。”
他戴上頭盔,向修道院的教堂那去。照吉安妲嬷嬷所說,他應該能在那瞧見帕斯卡爾與醫院騎士團的其他人。夜裡,院落漆黑一片,使得教堂的燈燭格外通明。亞科夫沖着那光亮處行進。在門外,他便聽到有祈禱的聲音傳出——現在将近淩晨,修女們的夜禱剛剛開始。亞科夫在門口躊躇了一會,等到第一段祈禱結束才闖進門去。木制的小教堂不大,四柱立在四角,前面挂着張歪歪扭扭的聖母抱子像。他迎面撞上一位正給麻風病人換繃帶的年輕修女。戴白頭巾的姑娘掀起浸透了膿液的繃帶,粘連着病人潰爛的皮膚撕下來,一起扔進熱水裡,叫水都變得渾濁。亞科夫的眉頭在頭盔下隐蔽地皺,瞧病人露出的粉紅色傷口。整個祈禱廳萦繞着腐爛的味道。
“你來晚了,祈禱已經結束了。”帕斯卡爾的袖子堆在胳膊上,雙手濕淋淋地湊近他。“本該罰你今天不許吃飯,不過我不是你的團長,現在又是要緊時候。”
“我有别的事情。”亞科夫悶悶地說。“你這有烈酒嗎?”
如他所料,帕斯卡爾虔誠的臉上出現懷疑的神情。“你要烈酒做什麼?”那雙綠眼睛審視着亞科夫的頭盔。“别告訴我,聖殿騎士團的成員可以不守戒律到私自飲酒的程度。”
“與我同行的貴族生病了。”亞科夫說,話語間帶着奇妙的蔑視,仿佛在回敬這些刻闆規矩。“我需要酒治療他。”
“原來如此。那我要為剛才的私自揣度而道歉才行。”然而帕斯卡爾被輕而易舉地說服了。他轉身向教堂背面去。“随我來,問問吉安妲嬷嬷是否有存貨。”
亞科夫跟在他身後,不由得想,愈虔誠的人愈是好騙。身着盔甲的二人走過教堂門廊,穿過有井的小院子。雪一直微弱地下着,在屋檐積上一薄層,像塊銀布蓋在那。
“你們為什麼沒留在布拉索夫?”帕斯卡爾問,話語間依舊隐隐針鋒相對。“我以為,馮·布魯内爾大人要留下你們了。”
“他不是個合作的好對象。”亞科夫淡淡評價道。
帕斯卡爾回頭望了他一眼。“你說的對。他不虔誠,也不忠實。”他的嘴角輕輕勾起。“我很樂意見到信奉天主的兄弟這樣評價他。”
亞科夫不再搭話,心裡想起自己殺人潛逃的事。但醫院騎士的心情顯然好了不少。“我記得他的名字,尤比,對嗎?不過我沒聽說過他的姓氏。”帕斯卡爾的頭發剛剛長過肩膀,隻在腦後紮着一支極短的辮。那辮子随他的腳步也輕快地搖晃起來。“他患了什麼病?”
“大概是傷寒症。”亞科夫不願去看他,眼神在頭盔下飄忽掃視教堂的走廊。“他正發高燒。”
“你也許該給他放血。”帕斯卡爾停下腳步。“酒隻會叫人身子更熱。”
“我不是要給他喝了,是要抹在他身上。”亞科夫說。“這樣能很快給人降溫。”
“是這樣。這真是…”帕斯卡爾沉思着,臉上顯出一種難以解讀的奇妙神情。“十分斯拉夫人的做法。”
斯拉夫人,這詞叫亞科夫渾身不自在,頸後的汗毛警惕地豎立起來。話語間他們來到一扇門前。帕斯卡爾站定了,敲那木門。“吉安妲嬷嬷,是我,帕斯卡爾。”他的身體微微前傾。“您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