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們忙活到天亮,再沒時間睡覺。所幸,尤比的高燒終于在太陽升起後褪下。逐漸恢複活力的吸血鬼光着身子,舉着威尼斯手鏡來回端詳背後新生的印記,扭頭擺尾。
“母親也有這樣的印記。”他雀躍地說,兩顆犬齒從唇邊露出。“我終于也有了!”
亞科夫打着呵欠坐在牆邊。他當初全沒心思端詳卡蜜拉的屍體長什麼樣子。“的确是這樣。”而在站在門口洗涮的舒梅爾卻說。“我曾見過的。”
“你怎麼見過卡蜜拉的裸體?”亞科夫問。
“…夫人喜歡叫我給她畫畫。”舒梅爾舉着一支一端掰成細岔的樹枝牙刷,嘴裡全是草木灰和鹽。“還記得你頭一次見我時,桌櫃上放的畫嗎?裡面大多都是卡蜜拉夫人的…那種畫像。”
亞科夫試着去幻想那場景,卻不覺香豔,隻覺可怖。“除了印記,還有其他的嗎?”他掩蓋着話語中的期待與不甘。“你還會了什麼?”
“沒有。但誰知道呢?”尤比笑起來像極了他母親,梨渦鑲在兩側,彎彎的眼睛望向亞科夫。“也許再過幾天,我就長出翅膀來,能像母親,像姐姐和哥哥那樣,在天上飛了!”
“但願如此。”亞科夫抿着嘴,似笑非笑,看起來好像哪裡不痛快似的。“那我們也不用繼續困在這。”
三人梳洗整齊,便立刻趕往教堂去。清晨的太陽還躲在山後,仿佛霧也是青綠色的。“我聽說,聖殿騎士每天都得念148 次禱文!”舒梅爾邊快步走邊說。“起床後26遍,吃飯前16遍。這還不算完,快聖誕節了,别忘了禁食的事!”
“這樣一天哪還有空餘做别的?”尤比驚訝地張着嘴。“還不許人吃飯!”
“哪那麼嚴格。”亞科夫不屑地評論道。“就算真騎士,也沒法按這些死規講究。學着靈活變通些。上了戰場立了功,誰又在乎你平日念了多少禱文?”
“那這規定豈不是沒用?”尤比低頭沉思。“人又沒法遵守,又沒什麼意義。”
“我也讨厭這虛僞東西。”舒梅爾竟也罕見地批判道。“規矩立在那,人不遵守。立規矩的人和守規矩的人都清楚這個,可還是奉為圭臬。平時睜隻眼閉隻眼,到了害人的時候,一股腦全倒出來冠冕堂皇地審判。”
“這話真不像個虔誠信徒說的。”亞科夫藏在頭盔下嗤笑一聲。“你被規矩坑害過?”
“世上的人,誰沒被規矩坑害過?”舒梅爾的臉一下駁得漲成豬肝色。“快忘了這事吧,就當我沒說!”
尤比被這些“大人”間的聊天搞得昏頭轉向,甚至懷疑自己的燒沒退幹淨。他從沒進過教堂,沒正兒八經祈禱過,隻能拽着亞科夫的披風四處望,裝模作樣學着。吉安妲嬷嬷與修女們在這,帕斯卡爾與他的軍士也來了。晨禱的鐘聲響起,廳裡躺着的幾個麻風病人栽怏着爬起來,跟随修女們的聲音念頌詞。小小的祈禱廳就快擠不下這麼多人。所有人閉着眼睛,唱歌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叫尤比又忍不住在白天打呵欠。直到他瞧見牆角安靜地竄出一隻銀色虎斑的長毛大貓,追着隻老鼠翻滾騰躍,激烈打鬥。這有趣的風景一下抓住他的眼睛。
“…你瞧!”尤比遲疑一下,還是去拉扯亞科夫的披風。“好大的貓!”
他的血奴沒搭理他,還甩開他的手。尤比不甘心,又去拽舒梅爾的胳膊。“好大隻貓抓老鼠呢!”他焦急地小聲說,生怕那精彩場面結束了,再沒人看見。可舒梅爾也默不作聲,被拽歪的胳膊立刻正回去。
尤比委屈地歎氣,安靜下來。剛剛他們還讨論着這些東西多無用虛假,好像能認清楚生活的真相,這會卻又個頂個認真,仿佛他們真是兩個虔誠基督徒似的。但尤比又想起亞科夫教過他的話,心情沉重下去,覺得人也許隻這樣才能在世上生存。令人失望地,長毛大貓很快抓住獵物,那些比馬戲雜耍還精彩的鬥技成了隻他一人欣賞過的節目。最後,衆人唱起歌來。尤比發現舒梅爾竟然略通音律,而從亞科夫嘴裡出來的調子仿佛老牛拉歪了車,掉進溝裡又翻上來。曲盡,晨禱也結束,衆人互道祝福,分散着去忙各自的事情。
“我們也得找點事做。大家都有事做。”尤比悄悄問。“我們能幫上什麼忙?”
“你想給麻風病人換繃帶,還是想和帕斯卡爾的人一起輪流看門,提防鞑靼人?”亞科夫反問道。“回去躺着,别添麻煩。”
“能做的事又不光這些,你非挑這種我做不來的說!”尤比憤憤駁回去。“廚房、水井、馬廄,需要人的地方那麼多,這些我都能做。”
這優越又傲慢的自以為是叫亞科夫心裡悶火。他想,吸血鬼的孩子肯定還沒嘗夠叫人讨厭的滋味。“修女幹活的地方,怎麼肯叫你一個半大男人混進去?你怎麼知道人家歡迎你?”他加快腳步沖大門外面去。“你再發起高燒來怎麼辦?”
“那舒梅爾呢?你呢?”尤比追着他腳跟走。“就許你們幫忙,我就得呆在屋子裡?”
“我也得呆在屋子裡,和你一樣。”舒梅爾從他們身後慢悠悠跟上來。“亞科夫說得沒錯,咱們最好什麼都别做,少生是非。”
“你不打算畫幅新的畫像給她們?”尤比氣得眉毛立起來,脫口而出。“瞧瞧前面挂的那個,畫得比你差那麼多,歪歪扭扭,都不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