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舒梅爾吓得沖上去捂住他的嘴。“大人,可别害了我,叫修女打死!”他哭笑不得。“那是聖母像,懷裡抱的是耶稣,是聖子!可不是畫得像就好的!”
叫一個猶太人解釋這東西,真為難他,亞科夫想。尤比終于被說服,歪着嘴不再說話。三人就快走出門去,卻聽見吉安妲嬷嬷在身後笑着叫住他們。亞科夫心裡一緊。剛才的話被這耳朵靈敏的女人聽去多少?
“看來您的身體好多了。謝謝你們的好意。想幫忙的話,也有你們能做的事。”吉安妲嬷嬷笑起來臉上的褶子堆得像花瓣。“快到聖誕節,總要做點準備。裝點教堂,抄寫書本,安排活動,瞧瞧想做些什麼。一能打發時間,二能叫病人也心情愉快些。”
三人面面相觑。“…那我和舒梅爾能去找些書看嗎?”尤比謹慎地問。“絕不打擾修女們。”
吉安妲嬷嬷點點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亞科夫想起帕斯卡爾也曾這樣對他笑過,不知怎的叫他不寒而栗,像是臉上的鐵面罩被看穿了。他剛想嚴詞拒絕,卻聽見身邊的舒梅爾長歎一聲。
“嬷嬷,感謝您的寬容。”猶太人低下頭,将右手放在左胸上行禮。“您真是個善良慷慨的人。”
無所事事的人反而成了亞科夫。他戴着頭盔,一個人悶悶地呆在祈禱廳,看修女忙碌地照顧病人,時不時搭把手。尤比與舒梅爾跑去了圖書室,不見人影,連房間裡的長毛大貓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是個趾高氣揚的獵手。亞科夫對護理一竅不通,被修女輕聲拒絕了三次,隻得撿了隻木闆凳,坐在個病人身邊,懷揣着鐵手套晾兩隻濕手。教堂的窗子正打開通風,叫他沾了水的手臂涼飕飕的。陽光從那照進來,卻照不進他頭盔裡。亞科夫側頭瞧身邊那被繃帶纏得密實,一動不動的人。他心想,通風有什麼用,風一絲都拂不到他們身上。
“兄弟。”被包裹得木乃伊似的麻風病人忽然開口。“你的侍從在布拉索夫說的話,都是真的?”
亞科夫一陣恍惚,意識到他正與自己搭話。
“我叫亨利,亨利·德朗西。”病人說下去。“我和帕斯卡爾是一個地方來的,我也是布盧瓦人。”
“幸會。”亞科夫轉臉瞧,卻發現病人已經沒有力氣與自己對視,又将臉轉回來。
“幸會,願天主祝福你。”名為亨利的騎士氣若遊絲地說。“我可真想找個人好好說話。我離家裡太遠,估計再也回不去了。”
先是一陣逃避的念頭湧上,但亞科夫想,這對将死之人未免太過殘酷。于是他坐在那,一聲不吭,靜靜聆聽。
亨利對這默許心領神會。“感謝你,我的兄弟。”他絮絮叨叨說下去。“我家沒什麼封地,到了我這代,家裡的錢也就夠一匹馬和一套盔甲…”他的拉丁語不好,混着法語的詞,叫亞科夫勉勉強強猜着才能聽懂。“其實,我家裡早有人得麻風病去世過,我心想着,也許有一天我也會這麼渾身潰爛着死掉…所以對這事沒那麼在意。不過…我想,我趕上了好時候。要是我能在活着的時候瞧瞧耶稣的聖墓,也不算是無所成就。對吧?”
“東方太遠了。”亞科夫低着頭說。“這事很難。”
“我知道。不過,很多事情就是難,才叫人活着有盼頭。”亨利的眼睛盯着祈禱廳的天花闆看。“你知道嗎,在聖城邊上,有個村莊,住的都是麻風病人。他們有自己的騎士團,不比你們健康人更懦弱。要是我能活着,跟着帕斯卡爾到那去,我就加入那麻風騎士團去。要知道,醫院騎士團其實不收患了麻風病的騎士…”
亞科夫擡起頭,瞧見疊在床頭的黑底白十字罩袍。“帕斯卡爾怕是要為這事受罰了。”他在頭盔下悶聲回應道。
“帕斯卡爾是個虔誠的人。我不是說他多麼遵守道義,一天頌多少禱文。”亨利聽起來有點激動,不過他習慣了克制自己的情緒,隻慢條斯理地,不叫口水嗆到自己。“人遇到這種時候,總得想想,要是耶稣在這,會怎麼做。帕斯卡爾每次都能做對的選擇。要不是他,我連這裡也來不了。
“隻可惜,我怕是見不到聖墓,也爬不上聖山了…”
亞科夫不知說些什麼,隻得低着頭沉思。
“你去過嗎?”亨利忽然問。“你去過聖城嗎?”
虛假的聖殿騎士一愣。他回想那些舒梅爾編給他的謊言,算起年份來。“…去過。”他的眉頭在頭盔下皺得很緊。
“太好了!”他身邊的麻風病人喘着氣笑,胸膛一鼓一合。“給我講講,聖子受難的街道是什麼樣?真十字架是什麼樣?”
亞科夫絞盡腦汁從腦子裡想。他該怎麼回答這問題?許多年前,他曾囫囵吞棗地讀過聖經,但裡面的内容早被零散忘光。他想,東方該是什麼樣?他該怎樣描述一個他從未去過的地方?
“…街道兩邊種滿了棗樹,山上有清澈的泉水流下來,就像伊甸園。”亞科夫說。“真十字架金光閃閃,血迹斑斑。”
亨利滿意地閉上繃帶下紅腫的眼睛,看起來并不在乎這話的真假。“謝謝你,我的兄弟。”他輕輕地說。“明天你要是得空,就再來陪我說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