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科夫下意識轉頭環視四周,餘光中發現尤比還是跟着他跑出來,正藏在牆角,探着頭瞧他。膽大包天,不,事不關己的吸血鬼。亞科夫憤憤地想。自己可沒法像他那樣死而複生。
“你就是那會說突厥語的騎士?”馬隊中走出一個留山羊胡子的鞑靼士兵,用突厥語問話。
“你們有什麼事?”亞科夫回複道。一說突厥語,他的嗓音就變得比平時沙啞些。
然而士兵立刻扯着缰繩轉馬回去,到隊伍末尾,與戴着面具的司令官小聲嘀咕些什麼。那張鐵面具點點頭,士兵又轉回來,馬蹄在雪地上踩出一小片淩亂的斑點。
“我們的可汗問你。”鞑靼士兵咄咄逼人。“為什麼上次不交上二十匹羊?”
亞科夫的思緒在腦子裡來回轉彎。“與我們約定的可汗叫我們每年隻交十匹羊,便能保全和平。你如何證明自己是可汗的人?我又怎能知道你是哪個部落的可汗?”他嚴詞詢問,挺起胸膛。
此言一出,馬背上的鞑靼人面露兇色,紛紛摸向腰間彎刀刀柄。而隊尾的司令官卻緩緩擡起手,叫他們壓下自己的脾氣。山羊胡子又策着馬走動一圈,與司令竊竊私語好一會。院落裡所有衣服上鑲着十字的人都屏着呼吸。終于,那山羊胡子又走回門前來。
“與你們約定的可汗是哪位可汗?”鞑靼人的臉上帶着奇怪的獰笑。“部落又是哪個部落?”
“與我們約定的可汗是個女人。”亞科夫感到所有人的視線壓在他頭盔上。“一定不是我面前的這一位。”
不料,門對面的所有鞑靼人都放聲大笑起來,甚至有人在毛皮帽子下噴出眼淚來。“女人?”山羊胡子憤怒又愉快地大叫起來。“女人怎麼能做可汗?”
亞科夫失望地想,也許吉安妲嬷嬷沒能搞清這些鞑靼人的頭銜,也許周圍的部落已經換了一個又一個。“你們想要什麼?”他故作輕松地攤開手。“這裡沒有錢财珍寶,隻有騎士與戰士。你們強攻進來,得不償失。”
這話真不像一個聖殿騎士會說的,亞科夫戲谑地想,但院落裡說拉丁語的人都聽不懂他的話。實際,他正在頭腦中回憶馬廄的位置。一旦有變,他甯願抛下帕斯卡爾與吉安妲,抛下整個修道院的修女與病人,隻帶着舒梅爾與尤比逃進山裡——或者,隻有尤比。他胸口的刻印由于這想法溫暖地發癢起來。
對面的鞑靼人交頭接耳。山羊胡子又一次轉回司令官那去,低語些什麼。他很快又轉回來。
“我們要所有的羊。”他咧開嘴角,露出一口髒兮兮的牙。“包括那一隻。”
亞科夫緊張地回過頭,順着鞑靼人擡起的手指看去。院落的棚間裡,吉安妲嬷嬷昨天宰殺好的羊正擺在架子上,等着割肉下來腌制。
亞科夫将這消息傳回去。他的話語聽起來不近人情,仿佛這事全與他無幹,仿佛他從未住在修道院,教堂裡也沒有認識的朋友。吉安妲嬷嬷又哭哭啼啼,叫他心煩意亂。“還剩幾頭羊?”亞科夫甚至不耐煩起來。他聽起來不像個會突厥語的聖殿騎士,反而像個會拉丁語的鞑靼戰士。“這已經是最好的條件了。”
“貪得無厭!”帕斯卡爾憤怒而恥辱地用法語唾罵敵人們。“…這是想斷了我們的生路!”
“要是他們要修女,将她們賣去大馬士革呢?”亞科夫的話像沉在冰裡。“這才是斷了生路。”
可憐的羊群們又被趕出圈來。亞科夫數了數,共是十二隻。加上宰過的,共是十三隻。“上帝保佑,聖母保佑…”吉安妲嬷嬷眼前發黑,直要暈過去。“真是個不幸的數。天主啊,您為什麼如此安排?您想叫我們何去何從呢?”
新修補的大門敞開,十二隻羊慌亂叫着,跑進躁動不安的馬群中。第十三隻已被開膛破肚,倒着綁在架上。亞科夫與帕斯卡爾二人擔着架,親手将平安夜解齋的晚餐遞與鞑靼人手中。鞑靼人騎在馬上,盡情嘲笑辱罵他們,嘴裡吐出最下流的話語。亞科夫想,要是身後的法蘭西人聽得懂突厥語,現在必定忍受不得這種恥辱,非要拔出劍同歸于盡不可。不過他依舊漠不關心,仿佛那些話都不在罵他,隻紮在一層透明堅硬的殼子上,立刻軟綿綿滑落下去。
帕斯卡爾的手指不住地發抖,他們将剖好的羊綁到馬背上。亞科夫擡起頭,瞧見那戴着鐵面具的司令官遠遠打量他的十字頭盔。一些糟糕的回憶沸騰着想湧出來,又被死死壓住。
忽然,司令官舉起他的鎖子手套,山羊胡子的士兵又立刻驅馬趕到首領面前去。很快,士兵轉回來,用彎刀割斷馬背上的繩索。捆好的羊屍幹淨地掉落到雪地上。它的血已被放盡,一絲也不流出來。
“可汗說,将這十三頭羊賞給你們,以代表對你們的神的尊重。”他的下巴高高揚着,胡子在上面稀疏飄動,嘴角抽動。“你們真該下跪禮拜,感謝可汗的恩賜。”
聽不懂突厥語的法蘭西人隻瞪着綠眼睛站在那,但很快,亞科夫的鐵手套按着他的脖子狠狠向下施力,直叫他趴在地上。帕斯卡爾尚未來得及想清發生了什麼,兩人草率的行禮便已結束。“我們感謝可汗的仁慈!”亞科夫大喊,突厥語一遍,拉丁語又一遍。
他聽到那鐵面具後傳來一陣輕飄飄的笑聲。司令官再次舉起他的手臂,手掌揮舞,隊伍裡便有人将頸上挂着的鐵片哨子塞進嘴唇裡吹響——恐怖的哨聲回蕩在山谷裡,伴着雪上濕潤的馬蹄聲迅速遠去。鞑靼人如風暴一般來,又如風暴一般去了。
亞科夫與帕斯卡爾從雪地上爬起來,周圍的羊群淹沒他們,咩咩的叫聲又細又軟。
人們趕着羊回到圈裡。那黑袍的軍士與修女擁抱在一起,再不忌諱衆人,衆人也再不指責二人。所有人劫後餘生地狂喜,連帕斯卡爾與吉安妲嬷嬷也隻覺耶稣顯靈,沖進教堂去舉着十字架親吻膜拜。
亞科夫漠然看着這些溫馨感人的場景,隻覺仿佛遊離天外,超脫人情,仿佛大夢初醒。他躲在落了雪花的十字頭盔後,情感竟無一絲波動,更别提眼淚與傾訴。他想,也許是時候該斬斷這些無用的聯系,回歸到冰冷的現實與孤苦中去,變回一個無情至極的惡徒。他邁開步,朝自己院落角落的客房去。
而頭戴枯枝花環的吸血鬼正站在通向那條道路的中央,立在雪中靜靜瞧他。那紅色的眼睛像火,像血,像純淨無垢的寶石,像空洞無物的塑像,像審判罪行洞察人心的神明,像尋找弱點玩弄人性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