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梅爾第無數次望向這幢深山森林中的石頭建築,以審視的目光打量。
作為一名頗具美學造詣的畫師新秀,他自傲地認為,這樣一座對稱沉悶的建築與特蘭西瓦尼亞的山林風光并不相稱。它又大又高,卻夠不上雄偉壯麗,在附近的山頂瞧,屋頂全被樹木隐蔽着露不出來;要是屋主人想叫它溫馨可人,瞧瞧那教堂似的細窄窗柱,尖尖的頂,也全談不上舒适如家。它線條太直,太規整,太人工,太肅穆。它是新建的,尚有灰漿的氣味留存。但山林的青苔已緩緩爬上石磚,賦予它即将到來的古老氣質。它充滿矛盾,陰森又明媚,安全又危險,禁锢又自由。就像他在這的工作似的。
舒梅爾其實喜歡現在的生活。如若一直有諾克特尼亞斯家族這樣的貴族雇傭他,哪怕老得夜裡點燈工作,哪怕住在深山迷宮裡,也比外面好而穩定得多。不過,年輕人總向往那些熱鬧的市集與聚會。舒梅爾想,要是這的仆人多和他說些話,就完美了。不過凡事總是不得兩全。
至于可怕的事,暫時輪不到他去想。他也不願去想。
“舒梅爾大師。”一陣來自城堡内的缥缈聲音喚回他的思緒。“今天的陽光真不錯。”
舒梅爾心裡一緊,回頭看向他行動不便、腳步虛浮的雇主,向她低頭行禮。他這才想起,自己正滿臉泥灰,身上手上全是結塊的顔料與石灰漿。數數日子,他沉迷工作,貌似有兩周沒洗澡,各處一定已經散發出奇怪味道。“尊敬的夫人。”髒兮兮的年輕畫師悄悄後退一步。“您身體金貴,不該出門來的。”
“這難得有這麼好的太陽。”卡蜜拉說。“這對我而言十分珍貴。”
正值深冬,她穿得極多,毛皮與外套卻不能掩蓋憔悴與瘦弱,圓滾滾的肚子從昂貴的布料下露出。她由一位仕女攙扶着,費力地與舒梅爾繞冰凍的湖步行。舒梅爾想起初次到來時,這位夫人尚美豔動人、富有魅力,像天上的月亮,皎潔而詭魅。而現在,這虛弱的孕婦正眼下烏青,身材走形,臉上還長了難看的斑點。仿佛腹中的孩子将她墜到地上,落入泥土中,離所有人近了許多。
“您的作品我瞧過了,真是傑出。”卡蜜拉說。“看起來已經完成了。”
“承蒙您厚愛。”舒梅爾快速地動嘴皮子。“最後一塊石灰今天就幹透,明天我再進行最終檢查。”他說得太快,一小塊顔料帶着冰卷進舌面,味道又涼又苦。“…不過工人們的費用需要算到這周結束,他們還要負責拆了房頂的腳手架。”
他知道如何适當于貴族處露出捉襟見肘的苦相,以一種近乎撒嬌的讨巧方式換取利益。卡蜜拉夫人如他所想,露出一副體面而滿不在乎财富的表情,點頭應允。舒梅爾松了口氣。這些零碎工錢加起來,于他可就不是個小數目了。
“之後你打算去哪,舒梅爾大師?”卡蜜拉忽然問。“您找到下一份委托了嗎?”
“…還沒呢,夫人。”舒梅爾幹巴巴地笑了一聲。“您該知道,像您這樣好的雇主可不多見。”
卡蜜拉神秘地笑了,叫人捉摸不出意味。她戴着紅寶石指環的枯瘦的手擺了擺,袖上的毛芒在寒風中飄。随行的侍女見狀,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卷蠟封的牛皮紙卷,呈給舒梅爾。
“您有一封威尼斯的信件。”女大公将這沉甸甸的消息輕飄飄地說出口。“也許來自您的家人。”
舒梅爾忽然警惕起來,神色明晃晃變得不情願又厭煩,那張能說會道的嘴抿着安靜了一會。“…他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呢?”
“寄向的地址是君士坦丁堡,您以前的住處。”卡蜜拉的眼睛笑着彎彎起來。“沒人知道您現在所在,放心吧。”
那這封信又如何到這?舒梅爾沒問出這句。“感謝您,夫人。”他還是雙手接過這冰冷紙卷,立刻收進外套裡。“…總要您費心記挂着我的事。”
“大師,不打開瞧瞧嗎?”可惜,卡蜜拉像不肯放過他似的追問。“我想,信中的内容必定很重要。”
“什麼也沒您給予我的任務與工作重要。”舒梅爾卻像賭氣似的說。“他們能有什麼要緊事。”
“任務和工作已經結束了。您所呈現的傑作無與倫比。”卡蜜拉望向結冰的湖面,又低下頭,手掌輕撫自己腹中的生命。“我的孩子足月了,我想,我的傑作也即将完成——也許是即将開始。不過我的孩子,無論他成為怎樣的人,都将是我的傑作,這是毋庸置疑的。也許世上少有創作者抱有如一位母親一般的自信。隻能說,衡量的标準需握在自己手中才好。或者說,真正的愛是無法衡量的。”她擡起頭,瞧舒梅爾心不在焉的臉。“大師,血脈是奇妙的。是每個人初來到這世界首先獲得的珍貴聯系。我說這話并非趕您回家,我巴不得您留在這裡。不過您不能逃避做出這決定。瞧了信後,回家還是留下,還是去别的什麼地方,我支持您的每個決定。”
舒梅爾不悅地想,自己的家事關貴族老爺夫人們什麼事呢?興許女大公喜歡這種團圓戲碼,興許這是一份委婉而陳懇的逐客令。他立在那,冥思苦想該如何直抒胸臆,又兼顧氣節人情。怎麼他做出了傑作,反倒要被掃地出門呢?下一份工作要到哪找,還有哪位貴族會聘請一位猶太畫師?要是在路上再遇上十字軍找他麻煩,又該如何是好?
這些怒氣全移到他懷中的家書上。舒梅爾想,一會回到房間,就把它丢進壁爐去。忽然,一股難以言喻的腥鏽氣味卻沖破寒冷的空氣,直直鑽進他鼻子裡。
舒梅爾定睛一瞧,卡蜜拉夫人寬松的刺繡裙擺下沿全濕了。她一聲不吭,倒在雪地上侍女的懷抱中。
城堡所有有頭臉的人都趕到大廳去。這裡早被布置得像燈火通明的舞台,漂亮的鵝絨大床擺在正中,除了來往的仆從與醫生外竟沒任何遮擋。生産并不順利,所有人在大廳裡焦躁不安地受折磨。成百上千的蠟燭與熏香輪番換着燃,叫寬闊的大廳在冬夜燥熱又窒息。
舒梅爾難堪得很。他是個年輕男子,不該看這些,也不該評論這些。這不合理法,不合教義。幸而“宅邸畫師”的身份還不叫他夠格到“見證”的第一排去。起初,他覺得這事□□,不該看女人那處,尤其這種時候;過了一會,慘絕人寰的痛呼在整間屋子裡震耳欲聾,像是女大公在經受酷刑——舒梅爾後悔地想,□□?怎麼會有人覺得這事□□?不如說這事能叫人興緻盡失。今後想起來,随時随地比聖人和僧侶還清心寡欲。
侍女與仆從在大廳裡來來回回地走,熱水換了一盆又一盆。舒梅爾心裡犯嘀咕,這麼多熱水是做什麼的?他無所事事,真要細究,也并不在乎自己的貴族雇主能否挺過鬼門關——他已經在這拿了足夠的工錢。可并非所有人都有他這樣的好心态。他畫中的另兩人——安比奇亞與伊納爾特,分庭抗禮般站在大床左右兩側,默契地表情嚴肅,一言不發地望着自己生産中的赤裸的母親。在他們身後像是建起一道無形的屏障,其他非親非故的人們都隻縮在那裡:有滿身盔甲的勇士謙卑地跪在地上,有美麗非凡的少女懷抱琳琅的花環,還有衣着光鮮的主教在熱淚盈眶地祈禱——舒梅爾想,這主教祈求的對象必定不是基督,不是真主,也不是上帝。一位醫生正埋在那□□瞧。這是位男醫生,真不知廉恥——誰知道他在那忙活,除了叫卡蜜拉夫人努力使勁,又能做什麼?舒梅爾鄙夷地别過臉去。他不由得想到一些失禮冒犯的事。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他興許就藏在人群中?可這問題隻能藏在他心底,舒梅爾不敢問任何人去。這也不關他的事。
忽然,醫生從那令人羞恥的地方鑽出來。他有頂光頭,上面油亮地閃着汗珠。人群騷動不安,引得舒梅爾也忍不住伸着脖子望去。他與所有人一樣,都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氣——卡蜜拉夫人圓滾的肚子上豎着布着一道猙獰的血痕,像條巨大的蚯蚓趴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