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外面是平坦而一望無際的草原。無高山樹林的遮擋,大地平坦地延伸至視野的盡頭,叫風不經阻礙地吹到他臉上,帶來一股凜冽的泥土味道。鞑靼人的營帳是白色的,在遠處瞧像巨大的蘑菇群,牛群、羊群與馬群相伴其中。所有人與事物在蒼白龐大的黎明中都渺小得宛若蝼蟻。數條纛旗迎風飄着,亞科夫尚能分辨上面的圖案——二十年過去,巴圖爾部的标志依舊——旗面用金線繡着一隻狼頭,怒目血口。它蓬勃的毛發被理成九根辮子,張開着散在四周。這是戰争的标志。
“我以為草原該是綠的。”尤比在他身後驚訝地說。“這些草全黃了。”
“現在是冬天。”亞科夫回應道。“草被割下來,存給牲畜過冬。這活要在下雪前做完。”
尤比剛想開口說亞科夫見識廣博,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瞧見軍隊了嗎?看上去可不止一千人,還全是騎兵,弓箭手!”舒梅爾被寒風吹醒,伸出手指,越過亞科夫的肩膀指向營帳那。“馮?布魯内爾說他有一千征召兵,就能讨伐一個部落。真是笑話!一千個拿草叉的農民,怎麼對付騎馬又射箭的鞑靼人?”
“那他豈不是要打敗仗了?”尤比問。“鞑靼人這麼厲害,怎麼不立刻去北面山上,占了布拉索夫城呢?”
“騎射的本事要在草原才有用。大軍進了山谷和森林,馬跑不起來,箭也射不遠。”亞科夫望着遠方說。“鞑靼人想打勝仗,必須守在這。”
尤比聽了這話,皺着眉思考,又探出身子去瞧馬車後面。兩邊高山圍夾着他們來到草原的路,出口又細又窄。他回憶舒梅爾地圖上的内容——他們正從南喀爾巴阡山的山谷間離開,再向南越過草原就是多瑙河——那就是拜占庭的國界線,也是那張地圖的邊緣。可這馬車的行進方向沒沖着南,也不像是往那些蘑菇似的營帳處去。
不料,這些搖頭晃腦四處探視的行為立刻引得一個鞑靼騎兵駕着馬快步趕來,還滿嘴罵着什麼。亞科夫捉住尤比鬥篷的皮毛領子,将他拽回車帳裡。
“不許出來!”那騎兵舉着鞭子,用突厥語蠻橫地說。
“我們什麼時候能下車?”亞科夫用更蠻橫的語氣對抗他。“巴圖爾汗沒告訴你們嗎?”
顯然,騎兵沒料到車内身負十字的囚犯這樣回答。“誰允許你直呼可汗的名?”他放大嗓門,面露兇光,卻放下鞭子。“在裡面呆着,不許問話!”
亞科夫剛放下帷帳,就隐隐聽見那騎兵策馬向前跑去。他松了口氣,坐回自己的編織坐墊上。沒過一會,馬車的行進速度便如他所料變快許多。車輪不堪重負地吱嘎搖擺,叫尤比與舒梅爾吓得隔着帷帳攥緊欄杆。“這又是向哪去?”尤比驚慌地叫起來。“這破爛車快壞了!”
亞科夫剛想叫他安靜點,一陣劇烈的傾斜便叫他撞在馬車後沿,整個背貼到圍欄爬不起來。“我們在向上走,”他撐着手肘保護平衡。“可汗的營帳一般架在能看見戰場的地方,我們大概向那去了。”
他心亂如麻地想,巴圖爾也許正在馬隊前方,等待着在自己輝煌營帳的帳門前迎接他,羞辱他,揭露他不堪的過往,掀起他陳舊的傷疤。這本是無足輕重的龌龊伎倆,對他這樣漂泊無根又無親無信的人毫無意義,可身邊的尤比與舒梅爾卻使這些伎倆像武器一般鋒利有力。這想法讓本就颠簸的路途像上刑場般煎熬難耐。亞科夫想,從前的巴圖爾,在他記憶中可怕可親的主人,如今又有怎樣的新手段折磨他?
馬車爬過一個又一個山坡才平緩下來,吵鬧的木頭車輪終于停止轉動。天全亮了,四周陌生而朦胧地趨于平靜。
“他們會用刀挑開帳,架着你的脖子,用繩子捆着出去。”舒梅爾小聲說。“昨天我就受了這遭。”
“沒辦法,我們現在是他們的俘虜,是囚犯。”尤比長歎一聲。
亞科夫一聲不吭,隻死死盯着那面即将打開的氈布帷帳。他将頭盔捏在手裡,手心的汗水積在手套裡,将皮革内襯弄得又濕又粘。
“歡迎,我的客人們。”
聲音從車帳外傳來,聽上去來自一個還沒變聲的孩子。他的拉丁語說得蹩腳而不熟練,聽着像背經書,叫三人疑惑地發怔。一隻手撈開氈布,光亮從帷帳縫隙間傳入,卻并不刺眼。
一個瘦矮男孩站在那。他的頭發被大體剃光,隻在額頭、兩鬓與後腦有辮子垂下來——鞑靼人的發型總叫人覺得滑稽,不過搭配孩童的樣貌就沒那樣奇怪。他穿着刺繡的長袍,脖子和耳垂上挂着漂亮沉重的金銀飾物,看起來身份尊貴,得體而禮貌。在他身後,一位年輕健壯的斯拉夫奴隸立着,有力的雙手撐起一座龐大的圓傘,遮住了四周的陽光,叫陰影幾乎包圍了整座馬車。
“我是可汗的兒子。”男孩說。“你們可以叫我小巴圖爾。”
亞科夫感到後頸像被塞了冰一般發冷,一陣恐怖的惡心感堵在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