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師們坐在更涼爽些的位置,合奏着一首樂曲。他們手中拿着的樂器沒一件是尤比認識的:有敲擊的,有撥弦的,有吹奏的。其中一件尤其奇怪,叫他一邊褪去衣服,一邊隔着白霧不停打量。那是件隻兩根琴弦的拉弦樂器,琴腔挖着兩個大洞,裡面墜着兩隻銀耳墜。樂師盤坐在地上,将自己的琴與大胡子一起摟在懷裡,一邊拉琴,一邊晃動琴身,叫銀耳墜在洞腔内鈴铛般作響。
“那是什麼樂器?”尤比不敢大聲說話,隻悄悄回頭,問正攥着布幫他擦背的亞科夫。“這曲子我好像在哪聽過似的。”
“是嗎?”亞科夫眼皮也不擡,隻顧着擦洗尤比後腰上那塊翅膀痕迹。
尤比沒能得到答案,又扭頭去專注地聽這異域樂曲。他總能很快适應各種奇怪的享受活動,隻覺“火浴”似乎也有獨到的樂趣——剛開始,他以為他們要在這被活活悶死蒸熟了——細細品味,樂曲透出一股憂愁綿長的意趣。尤比忽然就想起來這是什麼曲子。
“昨天晚上,我們聽過的!”他忽然又扭頭瞧亞科夫。“你一聽這曲子,就痛得倒在地上!”
亞科夫皺着眉幹自己的活,看上去不打算再回應。尤比剛要抱怨起來,就聽見有人掀開門擋,笑着進到浴室裡。
“這是首情歌。”一個沙啞溫柔的聲音用拉丁語流暢地說。“講述姑娘思念離家的情郎,希望他早日歸來。”
尤比朝那處瞧去。樂師們的演奏全停了,所有人或低頭或俯身地行着禮——來者是可汗巴圖爾。他褪了毛皮帽子與盔甲,身着輕便的長袍,顯得整個身體纖薄清瘦,弱不禁風。他有一張顴骨很高的臉,臉頰旁散落許多發辮,下巴上有山羊胡子——正如許多年長的鞑靼人那樣。他的兩邊眼角由于年歲漸長而下垂着,凹陷的眼窩中閃爍着一雙銳利的黑眼睛。
舒梅爾想轉身行禮,卻又立刻用手擋住自己的屁股。尤比見狀,這才想起自己正□□。他剛要難為情地遮掩一下,便察覺亞科夫本按在他背上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血奴立刻拽住他的胳膊,拉到自己身後——尤比已經習慣了他這樣反應,順勢躲到那寬闊的腰背後,面對那裡滿布的鞭痕。
“是我失禮了!”巴圖爾擡擡手,示意樂師們繼續演奏。“小巴圖爾的拉丁語學得怎麼樣?”他笑着,似乎很期待這問題的回答。“他有招待好嗎?”
“…您有個聰慧異常的兒子。”舒梅爾見沒人回答,不得不捂着身子彎了下腿,就算行過禮。“除了您,我還未見過拉丁語說得如此好的鞑…”
他忽然尴尬地發現自己不該用這歧視詞語,卻不知能用何代替,舌頭打結地愣在那。幸而巴圖爾未被這話激怒。“阿拉伯人叫我們欽察人,斯拉夫人叫我們波羅伏齊人。”他大笑着。“說拉丁語的人們,叫我們庫曼人。”
他怎麼非要挑我們沒衣服穿的時候說這些?真叫人不舒服,尤比想。水汽間,他瞧見有仆從跟随巴圖爾進門來,低順地端着托盤。盤上放有一尊尊漂亮的琉璃小盅,内裡盛着白色飲料。“嘗嘗這個吧。這是馬奶酒,正适合火浴後品嘗。”巴圖爾從中舉起一盅。“亞科夫,你一定許久沒喝了。”
尤比擡頭瞧亞科夫的臉。悶熱的白霧萦繞着,斯拉夫人卻像凍僵了似的立着,無聲地表達拒絕。見他如此,舒梅爾也轉着眼睛,不得不将手裡已經拿起的杯子放回盤裡。
“我做了什麼,叫你如此不信任我?”他的前主人見狀,笑着小口啜飲,再次将杯盅遞到亞科夫面前。
可亞科夫依舊盯着那雙鞑靼人的黑眼睛,不肯伸手去接,也不肯伸頭去飲。
巴圖爾的笑容像張面具似的凝結着。樂聲中,他沒有遲疑地将琉璃盅探到尤比面前。“嘗嘗吧。”他用那副輕柔體面的嗓音誠懇地講。“裡面加了蜂蜜,是甜的。清新爽口,不醉人。”
尤比沒想到這令人窒息的僵持忽然轉交與他,瞪着眼睛愣在那。他想,喝了這東西會令他嘔吐,可他又有點好奇馬奶酒的味道。他拿什麼理由拒絕可汗的好意,又怎樣才能替亞科夫擋下這個?可杯盅越湊越近,尤比不由得伸手接過,猶豫地用舌頭蘸了一點。他驚訝地發現,這飲料是鹹酸味的,蜂蜜與發酵的香氣恰到好處地融合,風味十足。
“不錯。”他細細品味。“和酸奶有點像。”
他對面的巴圖爾在發辮下露出一張難以解讀的表情,像是為這事開心,又像是為這事難過。尤比想,也許是因為亞科夫拒絕了他。這兩人間究竟有何不可言說的糾葛,叫誰都不肯說呢?
“您喜歡,在這天天都能喝到。”可汗很快頗有風度地收回情緒。“亞科夫,你瞧。你就像回了家裡,用不着這樣拘謹。”他讓尤比将琉璃盅放回仆人的托盤,又拿過一旁奴隸手中的水瓢,親自向石頭澆上一潑水,叫氈房内更悶更熱。“我為你們架好了帳篷,準備了幹淨衣服。等沐浴結束,想休息便休息。”他一笑,唇上胡子便翹着,與他的鐵面具如出一轍。“不過我實在忙碌,不能奉陪。等到太陽下山,我會邀請你們共進晚餐,好好叙舊。”
他盯着亞科夫赤裸的胸膛瞧,很快邁步出門去。紅色的刻印傷疤正在那處發燙地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