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細細端詳馬背上的人影。說實在的,那人的個子可不小。可草原上的人都穿厚重長袍,看起來個個顯得虎背熊腰。不過這人的長袍繡着更多的紋樣,外面的盔甲上編着彩色珠墜——如此尊貴的長官也該是個司令,可這人卻沒戴着鐵面具。取而代之的,頭巾與珠鍊在鐵制的頭盔下正鮮豔地搖晃。她一人就有十匹馬可騎,身旁有兩個小頭領正替她牽着。
正當他琢磨時,身後玩鬧走神了半天的小巴圖爾卻忽然面露驚惶。孩子爬起來撒腿便跑,濺了一身泥濘。“他去哪?”尤比問道。“他怎麼了?”
然而,那撐着傘的奴隸一個字也聽不懂他說的話。尤比又望向舒梅爾,畫家朋友也隻無奈地聳肩。
“我要找他去。”尤比拍掉長袍上的草葉。“我得找到亞科夫。”
“好吧…”舒梅爾抱怨道。“看來我的椅子今天是用不着了。”
尤比挾着不情不願的舒梅爾,拖着那華麗龐大的傘奔走。他們四處打探,用手勢與鄙夷的鞑靼人溝通。經過不少白眼與嘲笑,二人最終行至一頂破舊大帳前。“亞科夫?”尤比掀起門簾,發現裡面沒有天窗,一片昏暗,還傳出腥臭氣味。“你在裡面嗎?”
回應他的是一陣破碎低沉的咆哮。它聽起來虛弱又恐懼,畏畏縮縮地顫抖着。
“這是熊舍?”舒梅爾吓得從門口跳着躲開。“我可不進去!”
“我瞧見他了。”尤比擡腳想越過門檻,卻被舒梅爾拽住。
“你瘋了?不怕他、不怕熊傷了你?”他的猶太朋友死死抓着他的長袍。“别管他了!”
“他傷不了我。”尤比拉開他的手。“别擔心,熊也傷不了我。”
門簾從他的手中滑落,陽光與舒梅爾的歎息都被擋在後面。尤比的指頭貼到指環上,緊張地摩挲那塊紅寶石。這裡被野獸的氣味充斥着,肮髒、燥熱,與澎湃光鮮的世界并不相符。嘈雜的熱鬧與危險全被氈布蓋住,變成一團模糊着遠去的噪音。這感覺就像回到昨晚的毛毯下,尤比想。他的眼睛很快适應了微弱的光線。
“亞科夫?”他小聲問,朝鐵籠前坐着的身影挪動。“我要問你…”
被陌生者侵犯僅有領地的灰熊低吼着發出警告,掌卻隻輕輕拍在鐵籠上。
“這有别人在。”熟悉的冷冰冰的聲音說。
“它隻是熊,不是人。”
“我不是說它,這有人在。”亞科夫站起身,他的懷裡露出一大團鮮血淋漓的繃帶,混着腐爛的草藥。
尤比忽然明白他來這的目的——灰熊龐大的身體後走出另一個人來。一個斯拉夫人,與亞科夫同樣金發藍眼,蓄着胡子,有方形下巴和很大的鼻子。他衣着鮮豔,手持鞭子——是那馴熊人。他見到尤比,立刻憔悴又麻木地跪下,将整個身子伏着,額頭貼在地上,嘴裡念叨着他聽不懂的話。
“他說祝你健康,長命百歲。”亞科夫抓着那人的脖子揪他起來。“别打擾我們幹活。”
馴熊人鑽回危險的籠内。他一手扯着鐵鍊,另手卻安撫那灰棕色皮毛。受傷的熊虛弱又恐懼地向他呲牙,皮肉劇烈地起伏,以此向可惡殘忍的人類抒發痛苦與仇恨——亞科夫抓着它的後爪。他用很大力氣才能壓住這虛弱野獸的一條腿,不叫它動作太大。皮毛上面纏有許多沾着血污的繃帶,正被一圈圈拆下來,在亞科夫的懷裡越積越多。尤比上前去,幫着理雜亂布條。
“就像在修道院的教堂裡。”吸血鬼小聲地說。“就像照顧亨利。”
亞科夫瞥了他一眼,手一下也不停。“它恢複得很快。”他說。“熊比人頑強得多。”
“它本不用受這些苦。”尤比低着眼睛。“要不是有人拿長矛戳它…”
“要不是有人把它從洞裡抓來。”亞科夫皺起眉。“要不是有人給他套上枷鎖,關進籠子裡。”
尤比知道這話意有所指,更意有所圖。“我明白你說的…我剛看見有新的奴隸來了。”
“是嗎。”
“我看見有人拿鞭子抽他們。”尤比問。“巴圖爾也曾這樣對你嗎?你背上的傷痕是這樣來的嗎?”
亞科夫陷入不明不白的沉默中。尤比端詳着他這副模樣。“我知道巴圖爾殘忍可怕。”他嘟囔着。“我明白你的苦楚…”
“你真明白?”
“那你說,怎樣才算真明白?”
“你隻是知道,你不明白。”亞科夫忽然轉過頭,指頭狠狠戳自己左邊的胸膛。“這還叫你更加可恨,因為我沒法因此怪罪你。誰都不能。”
灰熊的腳扭動起來,亞科夫不得不轉回去,再次使出渾身力氣,叫自己半個身子壓着才使它消停。尤比咬着嘴唇看這場面,目光怨恨又愧疚。亞科夫長袍的胸口處由于剛剛的戳指,留下一個淡淡的血印——他知道,那是刻印的位置。
“我對你哪裡不好嗎?”他不服輸地問。“做我的奴隸也不行嗎?”
“對我好,我就要自願做奴隸?”
“大家都是自願的!比如克裡斯蒂娜!”
“克裡斯蒂娜?”亞科夫瞪着眼睛。“告訴我,她是什麼下場?”
“…可我又能做什麼呢?”尤比憤怒又無助地叫喊。“我生下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我就是這樣的。你瞧,巴圖爾欺負你,你又欺負别人。這就像一座巨大的循環,大家各自都有自己的位置。你卻覺得我可恨,覺得我、我的母親欺負所有人。可你不也一樣?”
“所有人都有原罪。”亞科夫冷笑一聲。“要是找個神父忏悔,他也和你說這些。你要是信這些話,立刻就能高枕無憂,坦坦蕩蕩,以為自己都是迫不得已。是嗎?你真信嗎,世上有神,贖所有人的罪?”
“不然還能怎樣?”
“我早說過。要麼同流合污,要麼卑微下賤。”亞科夫狠狠扯下最後一節繃帶。“要是你選了前者,就别以為自己無辜。”
尤比不知說什麼。他想,要是舒梅爾在這,也許就能漂亮地駁倒他的血奴,叫這憤世嫉俗的斯拉夫人像自己現在這般啞口無言。可真是這樣嗎?
“一定有别的辦法。”他低着頭念叨。“我不想欺負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欺負。”
“你想學你母親?”亞科夫的眉頭皺得像把鎖。“她輕飄飄地逃離一切,抛棄一切。”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陣細密的疼痛酥麻地爬上亞科夫的心髒。驚慌與自責從他的臉上浮出,但他依舊死死按住灰熊掙紮的腳。他失落地想,要是叫這隻熊從這逃跑,能撕碎所有的軍旗與帳篷,折斷所有的長矛與彎刀嗎?能叫世界天翻地覆,煥然一新嗎?要是能,就是件好事嗎?
但尤比的紅眼睛明亮地盯着他。“我絕不會像母親一樣。”他堅毅地說。“我會自己想辦法,搞清楚的。”
“你想怎麼搞清楚?”
“我不知道。可我總會明白的。”尤比伸手抓過他懷裡的布條,倔強地繼續理順。“等想明白,我再告訴你。”
那要花多久?亞科夫想。但他不願反駁這一句了。
他們沉默着,将熊的傷處重新包紮好。馴熊人用斯拉夫語向他們道謝——用那五體投地的、令人不适的姿勢。尤比想扶起這可憐人,可他不肯起來,隻将額頭貼在地面上,像棵僵硬的老樹。亞科夫站在那,冷漠地望這光景。
“他在說什麼?”尤比窘迫又着急地問。“他為什麼不肯起來?”
“他說,想要你救他。”
“我要怎樣才能救他?”
“你沒辦法救他。”亞科夫的聲音像墜進冰裡。“就算能救他,也救不了所有奴隸。”
“可他向我求助,我總該做些什麼…”
“那就記住這感覺。”亞科夫說。“這也許是你想明白、搞清楚的頭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