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格格不入地走進這間充滿香氣與花紋的店鋪——店内有間極小的希臘風情花園,在這算是溫暖的海濱都市,冬季也生機勃勃。地上種着迷疊香與薰衣草,一株年輕的紫藤樹立在正中,枝葉籠住了一間小小的神龛,裡面擺着一尊象牙雕的聖母落淚像。
“等到開春,紫藤花就滿園都是。”海倫深深歎氣。“然而每年開花時節我都不住在這,隻能叫聖母賞花了。”
“男人才這樣奔波勞累。你成了家,便能日日賞園。”舒梅爾撇着嘴。
“那是貴婦人才有的生活。我等平民,不奔波,哪裡來的錢?”海倫甜美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刺耳。“你們兩個怎麼不把這猶太人的嘴縫起來,好叫他别對着我酸溜溜地發脾氣?他是哪個貧瘠地方來的沒禮貌的鄉巴佬?”
亞科夫瞥了眼塞勒曼,發現那閹人無動于衷地站在那,像是等着看一場好戲。于是他也決定事不關己地轉過眼神——舒梅爾被這話氣得胡子翹起來,怒目圓瞪。“真是好心喂給驢狗吃了。鄉巴佬?”他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那放着總督公文的皮包,這幾日他時時刻刻将這東西放在身邊。“我是個威尼斯人,生在那養在那,輪不到你一個熱那亞的裁縫說我是鄉巴佬!”
“威尼斯人?”海倫像抓住了他的把柄般狠狠大笑。“你是說,在科孚島把黑人奴隸裝扮成皇帝,嘲笑帝國的威尼斯人?”
能說會道的舒梅爾一下閉了嘴,又氣又緊張地瞥周圍所有的人——店裡的雇員被這話逗笑了,塞勒曼的臉上也呈着奇妙笑容。“怪不得你先前告訴我,不能說皇帝長得黑!”尤比瞪着眼睛瞧他。“原來是這麼回事!”
亞科夫也被這荒誕場景惹得哭笑不得。他終于拽住舒梅爾。“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他低聲告誡。“這下也能叫你長個記性。”
再次在唇槍舌戰中得勝的海倫已經帶尤比走進繁雜的裁縫間。這裡堆滿了布料與縫線,羽毛與花邊,各式各樣的珠花與胸針淩亂地堆在籃子裡,看起來沒外面那樣整潔。然而尤比像走進了間寶庫般眼睛發亮,奔進裡面逐個端詳。“真漂亮!”他欣喜又拘謹地說,卻将兩隻手扭在背後,生怕失了禮節。“我還沒見過這樣的花紋!”
“您與安比奇亞一樣,有雙紅色眼睛。”海倫正踩着個矮闆凳,在櫃子裡翻搗開鎖。“瞧瞧這個,正适合您。”
她将一大卷深紅色絲綢鋪在桌上,又急匆匆轉頭去尋别的。尤比驚異地瞧那閃閃發光的布料——裡面混紡了金線,有棱格形狀的暗紋,邊緣處又有漂亮的規則紋樣,看上去像一串十字形狀的印章串在一起,細細看去竟是寶石鑲嵌其中。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絲綢摸起來冰冰涼涼,比水貂的皮毛更滑而柔軟,還輕盈透薄。海倫又從小倉庫深處抱出一卷米白色細棉布,上面染織着與那絲綢相近的深紅色規整花紋。“這兩個搭配,就能做一套體面的禮服,春天穿剛好。”她的笑容熱情洋溢。“剩下的小料等到了君士坦丁堡,我再給您搭配。”
“這太好了!”尤比的傾心已從眼中滿溢而出,可他偏頭偷偷瞧亞科夫的神色。“…這要多少錢?”
“棉布不貴,算作贈品。”海倫抱起手臂,漂亮的眉毛皺起來,嘴裡不停列着條目。“花邊,飾物,還有手工裁剪的費用,我再為用餘料為您做頭冠與涼鞋。”她轉着那雙淺棕色眼睛,陽光在裡面透亮而精明地閃爍。“金線絲綢,又是深紅色,市場價格一卷大概要五百拜占特。我要價七百五十八拜占特,比成衣價格要更便宜些。如何?”
七百五十八拜占特金币。亞科夫聽到這報價險些一口氣噎在嗓子裡呼不出來,血沖上頭頂,叫他眼前發暈。世上如何能有這樣昂貴的衣服和布料,一個人穿的夠養活幾百家農民!哪怕是他們搜刮了卡蜜拉的整間城堡,也買不得幾套!他顧不得任何臉面,一把拽過尤比的手,想将他拖出這恐怖的銷金窟。
“好。”然而塞勒曼卻沉着嗓音說,仿佛像在買葡萄酒與豬肉似的。“等到了君士坦丁堡,便付給你。”
“成交!”海倫立刻綻開甜蜜的笑顔。她将兩卷布匹鎖進一尊箱子,将鑰匙遞給尤比。“等到了君士坦丁堡,我頭一個做這活。你可快些付賬,盡量一天也别佘!”
尤比怔在那,顫顫巍巍接過叮當作響的鑰匙,小小一塊冰涼的金屬捧在手心裡仿佛千斤重量。他不敢去瞧亞科夫的眼睛,仿佛有愧于他似的——“你要給他付錢?”亞科夫不敢置信,警惕地向塞勒曼發問。“我自己絕不出這錢。”
“不是我來付,而是安比奇亞來付。”塞勒曼微笑着。“到了君士坦丁堡,她的兄弟會需要這樣一身禮服。”
随腳夫回到港口時,他們瞧見士兵們正在一個獅頭形狀的泉眼處接淡水,亞科夫便也填滿了自己的水囊。尤比沒再和海倫走在一起,而是怯懦地回到亞科夫身邊,扯着他的鐵手套不肯撒手。“我覺得那花紋好像也沒那麼好看…”他小聲嘟囔。“不能叫她再便宜些嗎?”
“帝國的市場上,所有東西都規範了定價。她就是想便宜賣給你也不能。”舒梅爾抱着手臂,竟為海倫說起話來。可他的話語間透着一股嫉妒的挑剔。“不過依我看,那布料太過繁雜,花紋密集,反而失了美感。”
“終歸不是我們付錢。”亞科夫望着那華美大船,海倫正大聲指揮着腳夫将貨物搬到該到的位置。“對他們而言,怕也不算什麼大數目。”他沉下聲音,不知是否違心地說。
落日晚霞下,海面變得漆黑。守城的弓箭手在塔樓上點起火盆,火光投在海上,像一條長長的火蛇在波浪間翻湧。尤比望着那光芒,若有所思。忽地,他伏在碼頭邊,扶着繩欄,将肚裡所有東西都難受地嘔進海中。
“我早說過,你不該吃。”亞科夫熟練地從腰帶上取了水囊遞給他。“現在難受,誰也怨不得。”
“我誰都不怨!我自己願意的!”尤比漱了口,狠狠拿袖子擦了嘴,吐出舌頭。“天啊,這水可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