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聽說黑海在冬季常有風暴,亞科夫想,可不知是運氣太好還是經驗使然,他們恰巧就沒遇上。他已經吃了快兩周的橄榄油與腌豬肉。塞勒曼還發給他硬得像石頭的小麥餅幹,要學着那些希臘士兵,泡進葡萄酒中才能入口。那酒真是酸極了,亞科夫甚至不願稱之為酒。可他又聽說,如果不喝這酒,人就患上怪病,從牙龈開始潰爛,最後全身出血死掉——這不是聳人聽聞。他曾在赫爾松的碼頭與諾夫哥羅德的海灣都見過這樣的水手。于是,他還是選擇相信羅馬人的智慧,每日飲那醋一般的酒下肚。這總比康斯坦察港口苦澀的淡水更好喝。
大船沿着一條直線向南,沖博斯普魯斯海峽駛去。一日接一日過去,氣候變得越來越熱,叫亞科夫都忘了現在還沒到二月。他從未經曆過一個如此溫暖的冬天,連海風吹在臉上都溫婉可人,沒夾着冰碴割他的臉——尤比的暈船已經全好了,他也懶得再嘗試那些沒花樣的食物,精神抖擻了不少。亞科夫聽見他在甲闆上蹦跳,撐着欄杆大叫。
“我瞧見有大魚!”尤比興奮得口齒不清。“大魚在海上飛!”
大魚?亞科夫懶懶地想,也許是海豚,或是鲸魚,總之他都見過,沒太大興趣。可尤比繼續喊着。“它長藍色的身子,有黃色的鳍!”吸血鬼着急地踏腳下的木闆。“那是什麼,亞科夫,你過來看看!”
亞科夫撐着膝蓋站起身來,快步走去。他定睛一瞧,唾液立刻在他口中分泌——一大群閃着銀光的巨大金槍魚正在離船不遠的地方快速遊動,一條接一條地從水面紮進紮出。
“塞勒曼!”亞科夫立刻大喊。“我要借你的小船和長矛!”
今晚亞科夫成了整船人的英雄——粉紅色的魚肉被架上烤盤,醇香的油脂滋味飄滿整間船艙,連語言不通的希臘士兵也對他交口稱贊。“這可是上等魚肉!”舒梅爾吃得油粘在胡子梢上,幸福地眯起眼睛。“這樣新鮮的,皇帝的餐桌上也吃不到!”
“我也想嘗一口!”尤比纏在亞科夫身邊小聲地偷偷央求。“一點就好!”
“好吧。”亞科夫歎着氣,切下塊最好的部位遞給他。“為了這魚肉嘔吐一番也不算不值得。”
尤比從他的小刀上咬走這塊肉,立刻蹦跳着捂住嘴。“太燙了!”熱氣從他嘴裡冒出,叫他不得不伸着舌尖哈氣,全無禮儀可言——衆人笑着瞧這場面,叫尤比窘迫地背過身去不肯露臉。亞科夫想,仿佛他隻是個腸胃脆弱的普通貴族,而非每日吸血過活的可怕怪物。不過笑容還是從他的臉上顯現,刻印在他胸口暖烘烘地跳動。
“我今天畫了你,亞科夫。”舒梅爾喝了一點葡萄酒,說話也大膽起來。“無論你怎麼拒絕,我都已經畫了。”
“您還會畫畫?”海倫盤坐在塞勒曼身邊,毫無淑女形象地将酒杯放在膝蓋上。“這不給我瞧瞧!”
“我的畫,在君士坦丁堡可算有名!”舒梅爾從包中翻找畫作,海浪的颠簸叫他手指不利索,但還是順利翻出那張薄薄的紙片。他剛想遞給海倫,就被亞科夫一把攔路搶走。“讓我看看你畫了什麼,”亞科夫借着火光端詳那張畫。“再決定要不要留下這東西。”
莎草紙上畫着副他在小船上用長矛刺魚的場景——不過視角取巧,看起來叫他的身影像天與海間支撐并抗争着的悲憤孤勇者——“我為這畫取名,叫海中阿特拉斯。”舒梅爾搖晃着酒杯說。
“阿特拉斯是誰?”亞科夫擡起頭問。
“有時候我老是記不得你是個文盲。”舒梅爾從他手中搶回畫作,驕傲地遞給海倫。“他是個巨人,被罰撐起整個天空。”
“然後呢?”
“然後?那可有很多說法。”舒梅爾塞了魚肉進嘴,又灌上口酒。“不過流傳最多的,是他請求英雄珀爾修斯,用蛇發女妖美杜莎的頭将他石化,好從這懲罰中解脫出來。”他擡起手,指了指西面。“然後,他變成了阿特拉斯山。”
聽起來不像什麼好結局,亞科夫皺起眉想。
海倫正捧着那畫端詳,皺起眉頭。“您的畫不錯。不得不承認,非常不錯。”她擡起眼睛注視舒梅爾的面容。“真是失禮,我能再問一次您的名字嗎?”
“我名為舒梅爾。”猶太藝術家滿目希冀地望向海倫。“你若住在君士坦丁堡很久,就該聽說過這名字。”
可惜挑剔的女士隻搖了搖頭。“我年年有大半時間住在那,已十年了。可我從沒聽過這名号。”
“那是你住得尚不夠久。”舒梅爾失望地奪回自己的畫作,理回包裹中。“我有名,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小姑娘!”海倫大笑道,瞧向正沉默着、露出一臉意味不明的微笑的塞勒曼。“那時我滿腦袋都是愛情故事,哪會記得藝術大師的名字?”
舒梅爾搖搖頭,不願再在這事上自損顔面——塞勒曼正盯着他瞧,沉靜的目光叫他害怕。
“我也想聽些愛情故事!”尤比擠到亞科夫旁邊坐下。“給我講些故事聽吧!”
“看來這有人正是喜歡聽愛情故事的年紀。”海倫向嘴裡灌酒潤口。“這有個猶太人,就叫我講給你一個猶太人的愛情故事可好?”
尤比的臉有點紅,想躲到亞科夫背後去——但在夜色火光中誰也看不清他若隐若現的紅暈。于是他大膽地點頭。“我什麼都聽!”他努力叫自己的聲音不被海浪蓋過。“講給我吧!”
“這故事發生在西班牙。”海倫娓娓道來。“一座叫托萊多的城裡。”
“那時,阿方索國王還未收複這基督的失地——托萊多城由摩爾人統治着。他們與撒拉遜人很像,是說阿拉伯語的□□。他們的國家就起源于剛剛舒梅爾所說的阿特拉斯山脈。在他們治下,托萊多城裡有各種各樣信仰的人:基督徒、□□、猶太人,他們混居在城裡,各自參拜各自的教堂,各自保持各自的習俗。
“就在這自由又混亂的托萊多城裡,一位猶太少女與基督徒少年相愛了。他們的家人當然不會同意這件事,可沒法阻止兩個年輕人在深夜想方設法地密會。”
“為什麼?”尤比疑惑地打斷這故事。“為什麼猶太人就不能和基督徒相愛,為什麼他們的家人因為這種理由阻止他們?”
“因為世代的仇恨。”是舒梅爾回答了這問題,他的聲音罕見地低沉。“打一千年前耶稣上了十字架,這仇恨便綿延不絕,越積越重。”
尤比想起聖經上的故事——他意識到這是個沉重而非浪漫的愛情故事,不由得停了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