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感謝Melissa Corvinus提供的科穆甯王朝相關曆史研究幫助。
一
遠處正傳來狂歡節放蕩的熙攘,亞伯拉罕豎着耳朵聽。等到敲鐘人搖晃起粗繩,使聖馬可鐘樓的工人鐘響起,他便知道,所有猶太人是時候必須立刻坐船回到長刺島上去。于是他被蹭得黢黑的手指捏得越來越緊,炭筆的筆尖越動越快。
比安卡保持着那姿勢——她被一張黑布蒙住眼睛,一手端着件破破爛爛的秤杆,另手将一根長直樹棍立在地上。“還沒好?”她忍不住動了動胳膊肘。“還沒畫完嗎!”
“你别動!”亞伯拉罕憤憤地唠叨起來。“哎呀,你一動,‘寶劍’又歪了!”
比安卡扭了扭嘴,再次擺好那姿勢。可她握着“寶劍”的手貌似和剛剛的握法已經有了差别。亞伯拉罕想,幹脆自己胡編一個手勢畫上去。她的手是什麼姿勢并不重要。比安卡有一頭橘色的卷曲長發,像旗幟上的獅子似的,又細又密。夕陽的光從那雜亂發絲的背面透出來,像給少女鍍了金,使她成為一具莊嚴塑像——這才是重要的。亞伯拉罕絞盡腦汁地想,他要怎樣運筆,才能畫出她明亮發絲中的燦爛日光?
“唉,我不會畫了!”他一放下炭筆,比安卡便立刻扯了眼上的布條,扔下秤與木棍跑上前來。兩人圍着那張莎草紙瞧。
“你畫得像我沒穿衣服似的!你真下流!”少女臉紅着,狠狠打了少年的肩膀一巴掌。“還有,我不是叫你别畫雀斑嗎!”
“這是寫實,這是技術!”亞伯拉罕吃痛地捂住肩頭——不過其實他沒那樣痛。“我不先畫裸體,怎麼知道衣料該是什麼走向,關節都在哪些位置!雀斑又哪裡不好看了!”
“哼,你說得對。你把我的雀斑畫得還算挺漂亮的。”比安卡的臉紅了。她搶過那畫,盯着它瞧。“正義女神就算什麼都不穿,也沒人覺得她輕浮。我去羅馬時,瞧見那的許多雕塑也不穿衣服。”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閃亮的愛慕與欣賞,盡管她嘴上刻薄地炫耀着——亞伯拉罕如此享受這眼神,他胸中像揣了一隻暖乎乎的胖鴿子,就要悸動着飛出去。兩人的肩膀緊緊挨在一起,廉價莎草紙毛躁的邊緣也像被夕陽鍍了一層金,仿佛是總督府裡的貴重藏品。
“什麼時候我能再去你家看看?”亞伯拉罕試探着說。“那些彩色玻璃真漂亮。”
“彩色玻璃?”比安卡驕傲地笑起來。“現在玻璃匠們都喜歡研究透明玻璃,顔色越淺才越好。”
“那有什麼意思。”亞伯拉罕嘟囔起來。“透明玻璃都被拿去做鏡子,照貴族的醜臉。不如彩色玻璃,它們做的花瓶才叫漂亮。”
“誰說都拿去做鏡子,透明玻璃也能做花瓶!”比安卡擺出一副頗有研究的作态。“我家的玻璃匠能在上面雕出花來,放在太陽下透着光,像羅斯人的冰雕一樣。”
“怎麼可能,玻璃一雕就碎了!”
“可上面就是有花,我見過的!”
忽然,一陣開門聲音從拐角處傳來。“你父親出來了!”比安卡立刻推開身邊的少年。“我走了!”
那頭蓬松的卷發在日光下搖動。少女像隻受驚的鳥雀般飛走了。
亞伯拉罕還沒來得及與她告别,就瞧見那顆毛茸茸的橘色腦袋消失在小橋盡頭,躲進一間石頭房屋後面的巷子裡。他忽然想起比安卡這次還沒給他工錢,剛想開口讨要,就聽見父親的聲音嚴厲地在背後響起。
“手弄得這麼髒。”莫西先生怒斥他。“你又畫畫了?把炭筆交出來。”
“我沒有!”亞伯拉罕急迫地把手指向褲子上抹,帶出一條條黑印。“我不小心摸了碼頭的繩!”
他的父親全不管他在講什麼,隻放下手中的木藥箱,很快熟練地從兒子衣袍中翻出幾根炭筆。亞伯拉罕氣急了,他伸手去搶——他已經數不清曾有多少支炭筆被這樣奪走——可他沒自己的父親那樣有力。亞伯拉罕太年輕,太脆弱。他看着父親快步走向橋邊,将筆甩進漆黑的海水中。
水花咚咚幾聲,筆不見了。
“不敢想象你哪來的錢買這些。”莫西先生厲聲地罵。“一個醫生竟養出犯盜竊罪的兒子。”
“我沒有!”
“你還敢狡辯?”
亞伯拉罕感到一陣痛苦的郁悶卷住他。他忽然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氣憤到幾近瘋狂。他立在那,用所能想象到最為仇恨與惡毒的眼神死死盯着父親——然而莫西先生全當沒看見這些。他拾起木藥箱,狠狠拽過亞伯拉罕的幹瘦胳膊,向貢多拉碼頭拖去。
“叫你母親和你講道理。”他額角的兩撮小辮子來回搖晃。“到安息日了,我懶得與你再說。”
父子倆踩着吊橋升起的時間才趕回家裡。長刺島的夜晚總是比本島更甯靜些。
“這是沒出路的。”莫西夫人将魚肉醬抹進面包裡夾好,又捧着盤子遞給亞伯拉罕。“我與你說過許多次,亞伯拉罕。你最好的選擇,就是和你父親一樣,留在威尼斯做個醫生。”
可我已經賺了三個月的錢了,甚至夠買一張去君士坦丁堡的船票,亞伯拉罕想。不過他沒提這事。“我沒想不做醫生。”他咬下一口面包。“醫生就不能畫畫嗎?”
他的妹妹正坐在旁邊,不知為何哭鬧起來——莫西夫人不得不從座位上挺着大肚子起身,扶着桌沿,腳步蹒跚地繞到那去。“上帝啊,朱蒂絲,你又怎麼了?”她一邊歎氣一邊抱起那孩子。“乖乖,不哭。媽媽幫你把不喜歡的豆子挑走,好嗎?”
朱蒂絲抹着眼淚,哭聲立刻小了一些。亞伯拉罕一眼都不願瞧她。他想,毛頭孩子,還是母親随便說些什麼就能哄好的年紀,真幼稚。他又想,母親和他還沒聊完呢。
“我其實畫得很不錯。”他嚼着嘴裡發冷的魚肉。“真的。”
“是嗎。”莫西夫人的手掌輕拍朱蒂絲的後背。“也許以後,你能請求島上的會堂叫你畫些東西。”
會堂?亞伯拉罕想,我才不稀罕畫那些舊約故事。怎麼還要我請求他們?“我不去。”他放下面包。“我非求着别人才有東西畫?我有我自己想畫的!”
他的母親驚訝地瞧他,眼神疲累又疑惑。“可你以後要如何生活呢,亞伯拉罕?”她一邊問,一邊手不停地挑朱蒂絲盤中的豆子。“人總要吃飯,才能過活。你現在将時間拿來随你父親出診學習,以後多掙些錢,才有閑頭畫自己想畫的。這沒法賴以為生,隻會将錢财散盡。”
亞伯拉罕終于低下了頭。他想,母親說的其實沒錯。可他依舊蘊着怒氣盯向膝蓋,像在怨恨自己不足的天賦。“對不起,母親。”他沒吃飽,不得不再次拿起盤中咬了一半的魚肉面包——如果在家中剩了吃食,就要挨父親的訓。“…我會再讀讀《希波克拉底宣言》的。”
“瞧你的臉色,怎麼這樣糟糕?”莫西太太放下朱蒂絲,又忙碌地撫摸着兒子的手。“我不在意你畫畫還是做醫生,亞伯拉罕。我隻希望你能少受些苦,受上帝護佑,過快樂的日子。我隻是為你着想,才這樣說的。”她又去觸亞伯拉罕的面頰——她的兒子已經長得比她更高,是個大小夥子。“别往心裡去。”
亞伯拉罕想說些什麼,可不知是反駁還是附和母親的話為好。幸而母親立刻又蹒跚着回到自己的座位,沒再理會他。
他一邊咽下面包,一邊将斜睨着望窗外的海,心中盤算着數不清的事。莫西家住在一個好位置,離碼頭近,方便出行,就是樓層有些高了——亞伯拉罕能從窗口瞧見本島密密麻麻的房屋,它們四四方方消融在黑夜中。威尼斯的水路沒有車輪與馬蹄,萬籁俱靜,連白日聒噪的海鷗與鴿子也已歸巢休憩,隻餘平靜的海水在悄悄流淌。
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這靜谧的晚餐時間。
是誰在安息日的夜晚貿然來訪?正在書房琢磨典籍的莫西先生啧了一聲,滿臉煩躁地起身奔到門前,可開門前又将煩躁全藏回去——門口站着一位胖老爺,後面跟了位穿黑袍的削瘦法官。燭光照亮了他們拉長的嚴肅的臉——他們都不是猶太人,是從本島駕私船來的。
“穆拉諾先生,您怎麼親自來這?”莫西先生驚訝而恭敬地問。“真抱歉,要等安息日過去才能預約。”
穆拉諾先生仿佛壓抑着憤怒。他的呼吸正使身上的每塊肥肉隐隐顫動,眼睛瞪得像聖馬可廣場的雙翼雄獅一般圓。他一言不發。
“不。是别的事。”那削瘦法官奪上前。“請你的兒子亞伯拉罕?莫西立刻上船,随我們走。”
亞伯拉罕?莫西先生回過頭去尋兒子的身影。被點名的少年一擡頭,便越過父親肩頭瞧見穆拉諾先生秃了半個頭的腦袋。那老爺的耳後和下巴上長着濃密的橘色毛發,看起來就像獅鬃——他一下便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瞠目結舌。“…我不去!”他立刻從餐椅上跳起來,向屋内躲。“他們要害我!”
“該死的小子!”肥胖的穆拉諾先生終于擠進那道狹窄的門,将莫西先生撞倒在地上。地闆咚咚地響。“我真該叫人閹了你!”
“我沒有!”亞伯拉罕尖叫着被他抓住了衣服。“我是清白的!”
“穆拉諾先生,放開他!”黑袍的法官正扶起跌在地上的莫西先生。“您叫我來是為了什麼?這還有孕婦在呢!”
亞伯拉罕剛想感激這公正法官,可緊接着他又說。
“亞伯拉罕?莫西,你必須與我們上船去。”瘦削的法官用同樣的冷臉瞧他。“否則,明日這事就要在總督府談。那就要嚴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