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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七幕 條條大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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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為你着想,才這樣說的。”

亞伯拉罕在樓梯旁與母親告别——母親與朱蒂絲本想送他們至樓下的碼頭,可孕婦和孩子行動不便,樓梯上折騰一番要費太多力氣。

“去吧,早些回來。”莫西夫人疲累地說。“我會和你的妹妹在這等你們。”

遵紀守法又謹小慎微的父子還是頭一次在夜裡乘貢多拉。威尼斯的海面在夜裡漆黑一片,沉靜得似乎能将靈魂淹沒。亞伯拉罕坐在正中間,被父親死死挾着,鷹爪似的手指掐得他胳膊酸痛。他低着頭,瞧船頭的孤燈在水面上明亮的倒影,一團團的,像有水銀撒在上面被攪散了。這該如何畫呢?他想,他可以用炭筆将海塗得更黑,好襯得那燦爛搖曳的銀光更明亮些——多想這些,便能減輕他的煩躁,叫他的呼吸能更加順暢。

貢多拉船夫帶着他們朝總督府與聖馬可廣場的方向去。在這樣的深夜由一位法官陪同着前往那處,真使人心驚膽戰——不過船駛過那裡,又越過斯拉夫人堤岸。他們正前往穆拉諾先生的玻璃工廠。所有人低着頭,越過一架低矮石橋。船駛入狹窄的水道,停靠在玻璃廠。四人摸着黑踩上台階。貢多拉船夫一言不發,擺搖那長長的橹遠去。

穆拉諾先生的宅邸密集地擠在玻璃廠旁——不如說他的住所一半被熔在玻璃廠裡。深夜裡的廠房靜悄悄的,沒有工匠,隻一個狹窄房間點着燈。亞伯拉罕與父親被挾進那,發現裡面竟站滿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長着一頭橘色的卷曲頭發,叫小房間像個狹窄的獅籠。有人在掩面哭泣,有人在焦急踱步,有人見到莫西父子倆進門來便怒目而視,有人立刻圍上來拽住法官的衣袖訴苦。

“他們來了。”穆拉諾先生用鑰匙鎖上房門。“醫生到了嗎?”

醫生?亞伯拉罕想,要醫生做什麼,他的父親不就是醫生嗎?可很快,他瞧見,一個大胡子拉丁醫生離開人群,從後門出去了。

“猶太小子,過來。”一個他不認識的橘發強壯男人粗暴地從父親手中搶走他——那雙大手比莫西先生有力得多,捏得他的胳膊比剛才還疼。“聽着。法官在這,你沒法說一句假話。”他甕聲甕氣地怒吼。“我問什麼,你必須答。要是敢耍花招,我們明日一早就去總督府。在那可不光有穆拉諾家的人審判你。明白嗎?”

亞伯拉罕想,自己從沒做錯任何事情,他用不着撒謊。于是他執拗又順從地點點頭。

那群橘色頭發的人們傳遞着什麼東西。它經過婦人、老妪、青年、壯年的手,緩慢地向着亞伯拉罕在人海中潛伏行駛。人們見了這東西,便扼腕歎息,掩面哭泣,将十字架舉到胸口望着房頂祈禱——亞伯拉罕早就猜到了那是什麼東西——一張生脆的莎草紙被拍到他面前。上面畫着他熟悉的圖案:一個蒙着眼,舉着天平與利劍的正義女神正呈在上面。她僅身着輕薄的帔絡袍,柔美的曲線一覽無餘。陽光從她腦後獅鬃似的卷曲長發間透出,像教堂裡聖人的光環。

“這是你畫的嗎?”穆拉諾先生極為憤怒地湊近,聲音顫抖地問。“可惡的猶太佬,這是你畫的嗎?”

小房間裡安靜下來,祈禱與嘀咕的噪音如潮水般平息。所有人屏着呼吸,等待亞伯拉罕的答案。

“這是我畫的。”亞伯拉罕堅定地說。“可…”

還沒等他說完,衆人便重新騷動起來。女人哭泣,男人辱罵,房間裡的聲音像一鍋逐漸燒開滿溢的開水——“讓他說完!”那黑袍的法官大喊道。“安靜!”

他費了很大功夫,拍着掌,才叫一屋子穆拉諾安靜下來。亞伯拉罕噤了聲——他瞧見他的父親像個陌生人般站在屋角,冷漠地瞧他。可他想,他沒任何錯。

“這畫是比安卡叫我畫的!”他字正腔圓,用所能使用的最大音量證明自己的清白,驗證法官的公正。“她付錢給我,我收錢畫畫!我是清白的,我與她沒有任何私情!”

屋内的所有人再次怒吼起來,可又與剛剛的氣氛不盡相同——亞伯拉罕想,仿佛是一群餓獅剛想進食,獵物卻掙紮着想趕它們走。獅群正因此饑餓地變得憤怒,又貪婪地變得猥瑣。但我不是他們的獵物,亞伯拉罕捏緊拳頭。我不能做他們的獵物。

“這畫是在哪裡畫的?”法官問。“你見了她的裸體,才畫得出這樣的畫。”

“我對人體十分熟悉,用不着見她的裸體。”亞伯拉罕說。“我的父親是個醫生…”

“不許叫我父親。”莫西先生打斷他。“我不許你畫畫,今日便是你叛逆的報應。既然你不願聽從我,為何還稱我父親?”

亞伯拉罕的目光穿過一群橘色的獅鬃似的發絲打量他的父親——從現在起,他也再不願稱這殘忍的莫西先生作父親。他想,他可曾信任過一次自己,有一次站在自己這邊?這愚蠢又自大的男人怎麼配作為一個父親?

“你為何要将比安卡?穆拉諾畫成這般模樣?”法官皺着眉,再次發問。“你可知道這對她的聲譽有極大的損傷?”

“是誰在損害她的聲譽?是誰将這畫拿出來供人傳閱,又言穢語?”亞伯拉罕厲聲為自己辯解。“古希臘的雕塑衣不蔽體,可又有誰為此指責米隆與萊奧卡雷斯,覺得雅典娜與狄安娜的雕像□□?”

“狂妄肮髒的猶太人!”有人指着他的臉大罵。“你怎麼敢将自己與真正的藝術家相提并論!”

“我若不能與真正的藝術家相提并論,難道忒彌斯也不配與雅典娜和狄安娜相提并論?”亞伯拉罕愈辯愈勇。“難道贊頌正義女神的行為是種污蔑與亵渎?”

“明明是你色欲作祟,你卻死不承認!”

“若你覺得正義女神的軀體也能引你遐思,倒要看看是誰色欲作祟了!”

他的胸中有股禁锢已久的憤懑,終于舒展地随這些話語飛出心房,叫他驕傲自滿,感到自己仿佛得到正義女神的垂青——亞伯拉罕想,天平的秤杆已經稱出真理的重量,誰也不能動搖分毫。他感到自己像隻被獅群撕咬的綿羊,卻長了犄角,偏偏不願就範。就算被吞進肚子,也要割開他們的嘴!正當唇槍舌戰時,那大胡子的拉丁醫生從後門進了屋。“安靜!”身着黑袍的法官再次扯着嗓子喊起來。“醫生的結果來了!”

什麼結果?亞伯拉罕斜着眼睛瞧那大胡子。

“我的檢查結果是…”醫生的手中捏着一面長柄小鏡子和一隻大鑷子。

“比安卡?穆拉諾依舊是個處女。”

“什麼?”

亞伯拉罕終于明白醫生來這的目的——真相叫他感到一陣惡心與窒息。他想,仿佛他剛剛的雄辯沒任何價值與意義,這房間中的所有“人”隻在乎比安卡雙腿之間的那東西是否完好,是否還能賣出好價錢。藝術、真相、愛情,有誰曾真理會過這些?美麗而莊嚴的少女于他們眼中僅僅是一尊漂亮幹淨的子宮,别無其他。純潔與自由的思想,美與正義的讨論,野獸哪裡在乎這些?

但亞伯拉罕想,總歸他堅持了自己的清白,不枉費正義女神的天平向他這邊更傾斜一些。穆拉諾們的臉上呈現着一種歡欣祝賀的神情,可亞伯拉罕卻認為這是種掩蓋失望的虛假面具。

他立刻向莫西先生投去憤怒而不屑的目光——那不配被稱作父親的人全不為他的無辜感到鼓舞,比大理石塑像更冰冷而無人情地立在那——但亞伯拉罕已不再在乎這些。

“我說了,我是清白的。”他的腰杆挺得筆直。“你們該放我走。”

“不行。”法官卻說。“根據法令,你從事了你不該從事的。這要受處罰。

“一個猶太人,不得在威尼斯從事醫藥以外的任何生計。若要做生意,也不得從事放貸以外的任何生意。若比安卡?穆拉諾是用金錢從你這購買了這張畫作,無論你是否為作者,都已經觸犯了法律,應當受罰。

“念你尚未成年,且是初犯,便不必被驅逐出境。我隻判處莫西家賠償财産總數的二分之一給穆拉諾家。你該為此感到高興,亞伯拉罕。你總歸免了被閹割的刑。”

房間裡的穆拉諾們再次嘈雜地躁動起來。“您怎麼能這樣放走他?”穆拉諾先生抓住黑袍寬大的袖子,眼淚從眼角噴湧而出。“我的女兒遭受了多大的損失,就因為這猶太佬的一張畫!”

“您的女兒什麼損失都沒有!别忘了您為何在這深夜裡私下尋我!”法官甩開他。“若質疑我的公正,就将這事鬧到總督府去。到那時,您的女兒才真有了損失!還有你,亞伯拉罕。”他又轉向另一位當事人。“聽着,如果你再一次被人發現畫這些東西,便沒任何餘地,必須立刻離開威尼斯。你明白嗎?”

亞伯拉罕站在房間裡,兩條腿直愣愣地抖。

他支撐着自己在這渾濁恐怖的地方堅持己見,承受指控與背棄,背負辱罵與質疑,都不肯折服。可現今,從嚴明的法官嘴裡聽到這話,他才終于發覺心髒酸澀地抽痛起來。他看到法官已拉着莫西先生與穆拉諾先生商讨金額,兩位父親的模樣活像在痛苦地售賣某種不可侵犯的事物。這情景叫他難以忍受。

“我會離開威尼斯。”他想,這該是他最後一次呼喚父親。“我走了,父親就不必賠償。是嗎?”

貢多拉的船夫載他前往斯拉夫人堤岸。那離聖馬可廣場那樣近,鐘樓上敲鐘人搖擺起繩索,鐘聲震耳欲聾,喚醒初生的太陽與忙碌的城市。大量來自達爾馬提亞的商人聚集在那,準備清晨的集市。一艘小小的貢多拉行在遠航的大船之中,仿佛被銅牆鐵壁包圍,叫人喘不上氣。

“就停在這。”亞伯拉罕從口袋裡拿出錢來給船夫。

“拿上總督的公文。”黑袍的法官說。“如果你要去君士坦丁堡,這會派上用場。”

亞伯拉罕接過這卷羊皮紙,小心地放進腰包。他握着法官的手,想要感謝他,可又不願玷污這份公正的饋贈。他想,這也許是他偉大的故鄉、繁榮的共和國能留給他最後的禮物。

他望向沉默着坐在貢多拉船尾的莫西先生。那猶太人緊抿着嘴,一句話也不肯與他說,仿佛碼頭上站着的人從不是他的兒子,而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那張嚴肅苦悶的臉看上去好像忽然老了十歲——亞伯拉罕釋然地想,他不在乎這些,也沒必要與這人告别。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于誰都問心無愧,年輕的亞伯拉罕這樣堅信着。

于是他轉頭便離開,登上一艘畫有雙頭鷹标志的商船,再也不肯回頭看一眼那渺小的,飄搖而去的貢多拉,也告别了那蒙蔽雙眼,手持天平與利刃的正義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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