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舒梅爾還沒給我們寫信呢。”尤比躺在浴池中,叫自己的雙腿浮空着漂在溫水裡。“他這兩日都住在哪了,我真擔心…”
“也許是他住的地方寒酸,不想叫我們知道。”亞科夫正幫他挑揀香料與幹花。他剛趕走了塞勒曼派來的幾位仕女——尤比這樣大了,亞科夫可不想叫他變成第二個巴圖爾或小巴圖爾。“他知道我們住在安比奇亞的庭院,怕我們嘲笑他。”
“他可是個厲害的藝術家,又有精明頭腦,怎麼會住在寒酸地方?”尤比拖着一條長長水波,用遊的湊到亞科夫身邊。“就算真寒酸,我們也不可能嘲笑他!”
“我們不會嘲笑他,他自己會嘲笑自己。”亞科夫不甚熟練地握着搗杵,盡量輕柔地碾那些沖鼻的顆粒。很快他失了耐心,隻忍不住用力一下,瓦罐底便被他搗得嚓一聲四分五裂,叫稱好的香料從縫隙漏出去。
“你真不擅長幹這個!”尤比氣得從水裡濕淋淋爬上來看。“你又弄壞一個!”
“你自己擅長,就不能自己弄這些精巧東西?”亞科夫憤憤丢開手中難用的杵,轉頭去收拾破碎的瓦片,并胡亂将那些沒被徹底搗散的香料一股腦丢進溫熱的池水中。“這不是這麼用的!”尤比更委屈地嚷嚷着抱怨起來。“香料要搗碎融進杏仁油裡,花瓣不該搗碎,該直接放進池水裡。我告訴過你,可你全混在一起了!”
“我怎麼分得清這些長得一模一樣的草籽都是什麼?”亞科夫不管不顧地踩入池中,濺起大片水花。他龐大粗壯的身軀使大股溫泉從池邊猛地溢出,叫浴室的地闆像發了洪水似的被淹沒片刻。“這不是挺好的,水也有你要的香味了。”亞科夫惬意地躺在池沿上,長長的金發披在他的肩頭。
尤比狠狠沖着他後背踹了一腳,可惜亞科夫像座山似的死氣沉沉,無動于衷。尤比唉聲歎氣,扼腕惋惜,不得不将就着坐回池子裡,擺着張臭臉給這粗魯血奴。
“以後我都自己磨香料!”他憤怒地甩頭上的水珠。“以後用不着你了!”
他們期盼的信件始終不來,慢慢這事在腦海中越來越模糊,提到的次數越來越少。過了一周,終于有客人前來拜訪——“您的禮服做好了!”海倫帶着位年紀輕輕的小跟班上門來,攜着件大箱子出現在廂房的會客室。“快穿上試試!”
紅色的金線絲綢果真極襯尤比的眼睛,哪怕不屑審美的亞科夫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他立在鏡子旁,假裝着一副厭倦樣子,偷瞧尤比照鏡子的模樣,心裡卻嫌棄這富貴東西張揚又虛榮、無用又累贅,除了好看一無是處。尤比将新的頭冠與涼鞋也穿好,又來回更換首飾,将仕女整理好的飾物匣子翻得一團糟。“好像有點大了!”連他挑剔的抱怨都透着興奮。“這是最近時髦的嗎?”
“我想着您還會長高。”海倫也凝視着自己的作品,露出驕傲而歡欣的笑容。“男孩這個年紀長得很快,一眨眼就成了男人。做得大些,免得您沒幾天就找我改尺寸。”
“您想的真周到。”塞勒曼在一旁點頭贊許。
亞科夫瞧尤比來回拉開那墜着寶石的衣擺打量,活像隻被露水沾濕翅膀,沉重得沒法飛行的大蝴蝶。他忽然轉念一想,海倫如何知道尤比還能長高呢?18歲還竄個子的男孩可少見得很。可他見塞勒曼忽視這事,自己也懶得追究。那閹人縱容海倫總有自己的理由,亞科夫想,舒梅爾不也是這種知情人嘛。
“要是有個畫師在就好了…”尤比摘下頭冠,盯上面的珍珠鑲邊。“真想叫舒梅爾也瞧瞧。”
“你們還沒他的消息?”海倫驚訝地感歎。“最近各個租界都不大太平,說不定他已經離開君士坦丁堡了。”
“不太平?”尤比擔憂地與亞科夫面面相觑。“對了,先前您叫我問安比奇亞的事…”
“咱們細細聊這事。”海倫看起來早有準備。她笑着,不知從哪又端出一個布滿精巧花紋的雙層盒子。“我給您帶了禮物,一同品嘗一番如何?”
尤比好奇地盯着海倫的雇員打開盒子,目不轉睛地琢磨這稀罕禮物。“這是種新興飲品,在撒拉遜人那十分流行。”海倫悠閑地靠在凳上。“我想着您最喜歡這種新鮮東西,便無論如何要帶給您試試。”
圓滑谄媚的商人,亞科夫想。她投其所好,送些小禮物,就哄得尤比什麼都不好拒絕。他瞧見那跟班捧着個又淺又寬的大鐵盤,裡面鋪着一層細沙,将它放到火爐上烤,為接下來的烹饪做準備。尤比湊在他身邊,捧着一小盒褐色豆子仔細地嗅。“它的氣味真不錯!”他以一種鑒賞香料的語氣評價它。“醇香又溫暖。它一定被太陽烘過。這叫什麼?”
“您真懂行!”海倫笑容可掬。“這是烘焙過的咖啡豆。”
“這要怎麼喝?”尤比等不及地問。“放進水裡煮開,像茶葉一樣?”
“工序可複雜呢。”海倫将手肘支在桌上,托着下巴。“您慢慢瞧。”
那小雇員從盒中拿出一個小巧的機械壺,上面支着一個轉軸把手。他取了尤比手中的豆子——尤比忽然發現這年輕雇員的手上臉上有些新鮮淤青。“這傷是怎麼弄的?”他驚訝地轉頭問海倫。“難道是您的店也遭了襲擊?”
“一會再和您說這事。”海倫的下半張臉笑着,上半張臉卻凝重起來。
一些宅邸的仆從也圍過來瞧這新鮮東西。他們一邊極小聲地交頭接耳,一邊記下烹饪咖啡的每個步驟。海倫的雇員變得有點腼腆,嘴緊閉着,可手上一刻也不停。他打開機械壺的蓋子,将咖啡豆扔進裡面扣好,用力地轉動起那把手,叫裡面的磨臼咔咔作響。“原來這是磨粉用的!”尤比用胳膊撞了亞科夫一下。“真該給你也弄一個,省得你老浪費我的香料。”
“你不是說要自己弄嗎?”亞科夫不悅地閉眼睛。“别出爾反爾。”
豆子被磨成極細的粉,打開壺便有一陣褐色的煙霧飄出。雇員又從精美方盒的第二層中取出兩個帶把手的錐形小罐,将它們埋進加熱好的細沙中,細心堆好。他用湯匙舀了磨好的粉進罐,又取了清水注入其中。一下子裡面的液體便翻騰着泡沫沸騰起來,發出滋啦響聲,散出濃郁香氣。“用沙子煮!”尤比連眼皮都不舍得眨。“真新奇!”
“撒拉遜人的烹饪方法。”海倫說。“也許在他們那,火爐都用不着,直接将罐埋進沙漠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