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該是多炎熱的地方啊!”尤比不禁感慨。
罐中綿密的褐色泡沫一次次翻湧起來。每當它就快冒出罐口,雇員便眼疾手快抓着把手拎罐出沙,将沸騰的液體倒入精美的茶杯。如此往複,一杯粘稠又香濃的咖啡終于制成。他低頭端着杯子匆匆走到桌旁,畢恭畢敬獻給尤比。
“它能加紅糖和檸檬喝。”海倫期待地湊近。“您先嘗嘗原汁原味的。”
一股悅人的香氣萦繞在尤比臉龐周圍。他在所有人緊随的目光下輕抿一口,卻立刻被這又酸又澀的苦味逼得擠起五官。“哦,這苦極了,也燙極了!”他忍不住伸出舌頭。“和聞着全不一樣!”
周圍的人都被他的反應惹得笑起來,叫他害羞地放下杯盞。“快多加點紅糖!”海倫歡樂地取過茶匙,挖了大量的紅糖粉末扔進他的杯子,又擠了兩滴新鮮的檸檬汁。“再嘗嘗。這東西越涼越苦,趁熱喝吧!”
尤比有點遲疑,可還是再次端起茶杯試了一次。那可怕的苦澀終于被蠻不講理的甜味劑壓下,叫先前嗅到的醇香在層層滋味中浮現。搭配上檸檬的一絲酸意,竟有些清新意思。尤比感到自己悶悶的鼻腔喉道都被這醒神的香氣沖開,精神抖擻,耳清目明起來。
“這樣好多了!”他眼神閃亮地說。“我能明白為什麼撒拉遜人喜歡這個了!”
“您喜歡就太好了!頭一次喝,大多數人都不習慣。”海倫換了個更放松的坐姿,臉上笑得像開了花。“馬可,你瞧,卡納卡基斯家的大人也喜歡你的手藝。快感謝人家。”
我怎麼能算卡納卡基斯家的大人?尤比慚愧地想。那名為馬可的雇員一下子興奮得幾近手舞足蹈。他不會說拉丁語,隻用意大利方言不停向尤比道謝——尤比卻窘迫地站起身。“他為我煮了咖啡,怎麼還要向我道謝?該是我向他道謝才是!”他發覺亞科夫正在他身後冷眼瞧這場面,直想鑽進地縫裡去。“謝謝你,馬可!”尤比想握住那雙布着燙傷和淤青的手,卻被躲着不得碰觸。
“他身上髒,用不着您這樣。”海倫使了個眼色,馬可便立刻縮回她身後去。
“現在您該告訴我,他的傷是怎麼回事。”尤比氣餒卻僥幸地坐回座位。“租界又出了什麼事?”
“這孩子是我的遠房親戚,想尋個出路,便漂洋過海到我的店裡做幫工。”海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也不會有孩子。要是他聰慧機靈,興許死後家業就繼承給他,之後怎樣看他自己的造化。可他真是個死腦筋。
“前兩日租界裡又發生襲擊的事,他偏要和别人争吵是不是威尼斯人做的,偏偏還在碼頭吵這事,嘴上沒個把門的。”尤比瞧見海倫好像狠狠擰了一下馬可的耳朵,可那小跟班不喊疼也不躲閃,隻伸手捂住了被掐的地方。“恰巧有個威尼斯人從那路過,他跟着一群人和人家扭打在一起,驚動了帝國的守衛。最終鬧成這樣,沒處說理,還挂了彩。”
一陣奇妙的疑惑與顧慮與咖啡的香氣一同湧進尤比的腦海。他低着頭,望向那杯逐漸放涼的撒拉遜咖啡。“真對不起,海倫…”他有點自責,可又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自責。“我問了姐姐這事,姐姐隻說,叫你不用擔心,專心看守你的店鋪。我想着之後也許能再問出點有用的東西,就把這事擱置了,也沒告訴你…”
他的餘光撇見海倫正嚴肅地轉着眼睛思考,嘴角的最後一絲笑意也不見了。“有這樣個回答就夠了,您不用道歉!”她緩緩起身,撫着尤比的肩膀安慰他。
“可我又不能像姐姐那樣知道很多事、認識很多人,又不能像亞科夫和塞勒曼一樣會打架…”尤比的身體微微蜷縮着。“我就是個在這寄生的,什麼都不會做的擺設…連句像樣的回答都問不出來。”
“您還年輕呢。”海倫輕輕擁抱了他。“您地位高貴,前途可期。别看輕了自己。”
尤比不知道這話是否真誠,是否正确,也隐約發覺了話中藏有的一半奉承。這使他失望地想,海倫已不是個能夠交心的人。但他依舊接受了這份善意,擡起臉來。“謝謝你,海倫。”他一邊說,一邊離開海倫柔軟的懷抱。
傍晚,他們行至門口,互相告别。君士坦丁堡的天空又被染成一種極為豔麗的粉紅色,所有的雲都鑲着金紅色的邊,就像絲綢禮服上奢華的金線。“舒梅爾要是真離開了,也總會寫一封信告知我們。”尤比擡着頭,望向大片殘雲。它們被海風吹得絢爛,十分壯麗。“他若有什麼難處,為何不像海倫一樣尋求幫助呢。”
“興許是我們幫不上他。”亞科夫卻說。“興許他不想變成海倫這樣。”
尤比擔憂地歎氣。他回過頭,緩緩回到中庭去。
他們像前幾日般沐浴、進食,最終躺到床鋪上,在夜幕中打算阖眼入眠。廂房中安靜下來,可整座宅邸卻在夜裡有别樣的生機——“夜晚的主人”才是這真正的主人,亞科夫想。今夜他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得不爬起來尋到尤比身邊,果不其然在床尾瞧見瞌睡打得不省人事的守夜仕女。外面冰冷的長廊中總有繁忙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叫他心驚膽戰,顧慮重重。他半睡半醒地思考白天尤比說過的話。尤比會變成什麼模樣,他又該變成什麼模樣?此後二人該如何是好,可期的前途又通向何方?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愈加清脆地逼近來,在這服侍的仕女仆從們也醒了神。尤比驚恐地被推開房門與拉開門簾的聲音吵醒,睜眼便瞧見亞科夫同他一樣驚恐的臉。
“怎麼了?”他看到他威嚴的長姐攜着塞勒曼,身後跟着大隊仆人闖進他的房間。他緊張地抓亞科夫的袖子。“我,我打算睡覺了…”
“我聽說海倫給你的新禮服做好送來了。”安比奇亞的身上也穿着件奢華禮服,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珠光寶氣。她的聲音冰冷又炙熱。“穿上叫我看看,我們出門去見些人。”
“可天都黑了!”尤比從床上窘迫地起身,光着腳下了地。“這麼晚了,我們去哪見誰呢?”
“去了就知道,别這麼膽小。”安比奇亞擡擡手,叫塞勒曼無比溫順地湊到她面前。“找套體面铠甲給他。”那兩片極為鮮豔的紅嘴唇一張一合。“叫他收拾得利落些。”
他?誰?亞科夫看到塞勒曼安靜地點了頭,轉頭便向他走來。斯拉夫人像隻應激的熊般張開臂膀站直,擋在他面前。“沒根的東西!”他辱罵着。“想幹什麼?”
安比奇亞被這句話惹得大笑起來,轉身攜着所有人離開。她詭異而意味不明的笑聲在長廊中遠去,叫亞科夫渾身豎起的汗毛終于重新貼回皮膚上。“别誤會。”塞勒曼的臉上帶着副尴尬卻得體的笑容。“安比奇亞叫您與尤比一同赴宴去。跟我去換身鎖子甲,我們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