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塞勒曼給了亞科夫一套不新不舊的西方樣式鎖子甲。它尺寸稍小,叫亞科夫的指頭在手套中有些局促,長發也不得不難受地全塞進帽兜裡。“忍着點吧。”塞勒曼檢查了他的樣子,叫他穿上一身顔色暗淡的罩袍,又将他帶來的紅寶石長劍也在腰帶上挂好。亞科夫發現自己肩膀上縫着一個歪歪扭扭的十字,是用布條拼成的。
“為什麼不讓我穿來時的罩袍?”亞科夫指着那十字問。“這比那寒酸多了。”
“那是聖殿騎士的罩袍。”塞勒曼坦然回答他。“你現在不是個聖殿騎士。”
亞科夫覺得這話有道理。萬一叫人認出來他并非真的聖殿騎士該怎麼辦?細細想來他貌似也再沒必要做那僞裝。“非要這十字?”可他還是不服氣地問塞勒曼。“為什麼不給我穿和你一樣的劄甲?”
“那樣别人就以為你是瓦蘭吉衛隊的。”塞勒曼帶着他走出房門。“那就壞事了。”
亞科夫沒大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隐約想起舒梅爾曾和尤比讨論過,那群北國雇傭兵在這是群惹人讨厭的野蠻家夥。他又不悅地懷疑,塞勒曼在暗諷他有張斯拉夫人的面龐。
玄關中,兩位戰士的主人正一同在那等候他們——哪怕在夜裡,那些晶瑩的珠寶與金絲銀線依舊閃着奢侈的光,叫姐弟兩人看起來像教堂裡貼了金箔與玉石的雕像。“可以,還像那麼回事。”安比奇亞牽着尤比綴滿飾物的手,冷靜地掃視亞科夫的周身。“走吧。”
一行人點着燈沿安靜夜路前進,行色匆匆。亞科夫跟随着人群,想和尤比說話也不能——他的主人正被高高捧在轎攆的座位上,被安比奇亞不停地教着什麼。亞科夫不禁疑惑起來:一個無法見光,隻能夜裡出門的吸血鬼,要如何在貴族官員中遊刃有餘地交際遊走?但很快,他的疑惑便煙消雲散。
他們行至一間比卡納卡基斯家更為顯赫的恢宏宅邸去——深夜,城内因宵禁萬籁俱寂,這卻擠滿了人——一些仆人留在馬車或轎攆旁等待主人,又有一些跟着去了主家的廚房與倉庫,剩下的随各自的主人進到一間無比寬敞明亮的宴會大廳:這地方舉架極高,像神廟似的用大理石柱撐起四角。大量輝煌的鑲嵌畫呈在三面牆上,拼着些聖人與神話故事。亞科夫細細看去,發現竟是貨真價實的金子與寶石被砌進牆面,又有大片奢侈的濃烈顔料肆意被浪費在塗層中,叫他沒能力也沒膽量估算它的造價。這宴會廳中也有躺椅與長桌,卻是三面長桌,每面對三張躺椅,寬敞至極。桌上擺滿了餐具碗碟,刀叉杯盞,件件流光溢彩,精雕細琢,是十足昂貴的工藝品。成百上千的蠟燭點在兩側鍍金的燭台上,叫初春的微寒盡數散去。房間敞口通風,輕紗曼布在石柱旁飄逸地揚,叫上面綴着的珠寶挂墜叮當作響。亞科夫忽然想起卡蜜拉的城堡——這難道有其他的吸血鬼嗎?
“我感覺還是很困。”尤比已對這些叫人眼花缭亂的東西厭了。他偷偷湊到亞科夫身邊,傾訴自己的緊張。“要是我一會睡過去可怎麼辦?我都不知道要見誰呢!”
“那你就把你的戒指摘了。”亞科夫皺起眉頭。
“可摘了戒指,這些食物就變得難吃極了!”尤比不滿地抱怨道。“那該多難受,多無聊啊!”
“好主意。”安比奇亞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後,搶過尤比的手腕。“把你的戒指摘了。”
還沒等亞科夫回過神,尤比便被姐姐帶到右側的躺椅處去——塞勒曼曾教他,左側是負責接待的主人家的位置,中間是地位最尊貴的客人的位置,而右側則是剩下的人:即地位低微的客人的位置。亞科夫不屑地想,安比奇亞也有坐右邊躺椅的時候;可這想法又叫他惶恐:他們要見的人究竟有多尊貴?
一隊身着教會禮服的合唱團輕盈優雅地走進大廳,聲音高低錯落地唱起一首柔美歌曲。亞科夫注意到有些人的聲音稚嫩得不像成年男性——他很快發現隊伍中藏有幾個年輕貌美的閹伶。
随着這歌聲,更多衣着華貴的“主人”們入了席。亞科夫驚訝地發現,參加這場顯貴聚會的“老爺”與“貴婦”都令人吃驚地年輕,叫這聚會像是場十幾歲孩子的胡鬧玩樂。兩位十分稚嫩的少女坐在中央的上座,她們被仕女攙扶,以一種慵懶姿勢向左側卧着。而左側主人的位置,是個年紀都沒有尤比大的毛頭孩子。所有人都有副修養良好卻又糜爛荒淫的模樣,用希臘語愉悅地交談。
亞科夫怔在那,很快被塞勒曼扯着移到姐弟二人身後,靠着牆站。來來往往的奴隸仆從端着切成小份的菜肴成隊在他們面前繁忙地穿行,一刻不得閑地伺候這群年輕人。“這都是誰?”亞科夫偷偷問塞勒曼。“…難道他們都是吸血鬼?”
塞勒曼忍不住笑出來。“不。”他說。“一會你就知道了。”
亞科夫聽不懂希臘語,隻能緊盯着尤比的模樣。他的主人本因與同齡人聚作一團而開心,正好奇地試探交流。可沒過一會,那張天真的臉就變得又驚又愣,縮着脖子緘了口,全叫安比奇亞替他交流。這真叫亞科夫心裡癢癢,抓心撓肝想聽懂那些話。他想,是時候問問尤比何時教他希臘語。
聚會進行了沒一會,門口緩緩進來一位年過花甲的樸素老人。他身着簡單的亞麻袍子,卻全身幹淨整潔,挺胸直背,花白的頭發被理得很短——這不是位窮苦貧民,亞科夫想,大概是個教會的聖人或苦修士。
“尊敬的王後殿下,祝您與新生的公主身體康健。”他說的是拉丁語,叫亞科夫終于能聽得懂了。“以及,尊貴的凱撒夫人,也祝您早得貴子。”老人站在長桌正中,沖着正中躺椅上的兩位少女行禮。
亞科夫一下明白為何尤比沒法與這些人自如地交流——王後殿下,誰是王後殿下,誰是凱撒夫人,就躺椅上那兩個軟綿綿的小姑娘?她們已經是生育的年齡了?“謝謝您的祝福,大團長先生。”兩位少女中年齡稍大些的那位面露羞澀地回答道。亞科夫忽然記起她的臉來——這便是他與尤比初次尋到安比奇亞時,被打攪了談話的另一位少女。除了記得她曾問到匈牙利的事,亞科夫便對這少女一無所知了。
這頭發花白的老人向在座的每一位貴族行了禮,然後筆直坐到仆人拽來的一個單隻椅子上,擠在餐桌的角落,與衆人聊起什麼遠征埃及的轶事來。“她是哪裡的王後?”亞科夫忍不住問。“這的所有人都姓科穆甯?”
“這是耶路撒冷王國的王後,與匈牙利王儲的妻子。”塞勒曼像念經似的吐出這些名字。“耶路撒冷王後是皇帝的侄孫女,但其實是皇帝的私生女。皇帝本來要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匈牙利的王儲,有了兒子後卻叫那王儲娶了安條克的公主,也就是皇後同母異父的妹妹。”
“什麼?”
“我們現在正在皇帝侄子的家中。”塞勒曼轉頭看他。“他的妻子就是皇帝的情婦之一。左邊席上的孩子可能是皇帝的私生子,也可能是皇帝的侄孫子。但無論如何,他姓科穆甯。”
亞科夫的腦子被這邏輯混亂又荒謬□□的話搞得一團漿糊,先前對權力的恐懼竟随之瓦解了不少。“那安比奇亞和尤比到這來做什麼?”他茫然地張口。“和這群亂…這群小孩子胡鬧?”
“我們是為你來的,亞科夫。”塞勒曼忽然認真地說。
亞科夫胡須下的嘴巴合不上了。“關我什麼事?”他瞠目結舌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