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尤比來這别院已是第三次,不過這是頭一次能完整探索他的新家。他迫不及待地奔跑,推開門扉與帷幕,搜索抽屜與櫃子,欣賞柱飾與窗檐。他從玄關探到長廊,從廚房行至餐廳,從卧室尋向書房。威尼斯是座沒有土地的城市,那的人造起房子來不如羅馬人那般寬敞奢靡,但對尤比一人來說足夠了。他的腳步沿着埃及産的紅色大理石地磚行進,再次闖進那間驚豔的會客廳。尤比發現,天亮時,這裡有較黑夜更為壯麗的景色——燦爛奪目的金角灣像副會動的畫般嵌在陽台上,海水的波浪好似無數粒鑽石在翻滾閃爍。一旁的壁畫中,愛與美的女神也有一頭波浪般的長發,她的眼中閃着不輸鑽石的溫柔光芒,注視着她的小丘比特們。
尤比轉過頭,又瞧見廳中央潔淨的泉池——這地方叫他想起小時候的浴室,想起與母親共浴的場景。他忍不住伸手去觸,可池水是冰涼的。這可沒法讓人泡浴,尤比想。他摸索着濕潤的池沿,順着供水的管道尋到門外,在廚房旁找到一間暗門,通向狹小的地下室。
裡面黑洞洞的,十分安靜。尤比點了枚蠟燭,屏息走下樓梯。很快,他發現這是一間鍋爐房——一個皮膚黝黑的矮小身影蜷縮在熄滅的爐邊,是個年幼的埃及奴隸。他瞧見尤比,腼腆無措地咧開嘴,露出一個缺了牙的笑容。
亞科夫的聲音正從玄關生硬地傳來。“把箱子和馬留下,所有人都離開!”他低沉着嗓音,恐吓卡納卡基斯宅邸來的仕女與仆從們。“滾回塞勒曼那去!走!”
他喊着剛學會的幾句希臘語,将所有人都趕跑。衆人沒多委蛇,很快悻悻轉頭離開。見到那群“行屍走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亞科夫感到一陣沉重的釋然。他閉上眼睛,蹲着倚坐到台階上,深深呼吸海邊潮濕腥鹹的空氣。
“人都走了,誰來照顧我們呢?”尤比從長廊行至亞科夫身邊,面露驚訝。“這是城市裡,你沒法打獵野營,沒法一個人打掃這麼大的屋子。要是海倫或艾芙塔莉亞來訪,你也不會接待她們!”
聽見這話,亞科夫忍不住皺起眉頭,叫眉間的皺紋愈發深刻。“我沒法一個人做你的管家和廚師、園丁和馬夫。”他悶悶地開口。“我趕他們走,隻因為他們是安比奇亞的人。”
“那要怎麼辦呢?”尤比詫異地發問。“我們去哪裡找仆人?”
“我們去市場。”斯拉夫人的聲音聽着一下滄桑許多。“我們買自己的奴隸回來。”
尤比一下噤了聲,一陣寂靜如河流般淌過。“…我還以為你不願意這樣做。”他呆了半晌,才極小聲地說。
聽了這話,亞科夫從鼻腔長出一口氣,想把憤怒與不甘像火似的噴出來。“你以為的沒錯。”他不滿地擡起眼睑,立刻眼尖地瞥見尤比身後躲着個孩子,伸手便揪出來。“這是誰?”他提着那瘦小黝黑的埃及男孩問。
“他說他叫努克,在鍋爐房工作。沒了他,大廳的溫泉就沒熱水可用。”尤比早有準備地沖着亞科夫眨眼睛,擺出一副請求樣子。“那威尼斯富商不願帶他離開,撇下他了。叫他留在這吧。”
“叫他留在這,每天像老鼠似的與煤炭、木屑和稭稈作伴,就為了給你燒洗澡水?”亞科夫松開那畏畏縮縮的年幼奴隸,忍不住冷笑一聲。“他年紀還沒你一半大。”
“說的好像你每次都用冷水洗澡似的!”尤比生氣地拽亞科夫的頭發。“我們把他趕到街上,他就會餓死!”
“又不是我叫他成了奴隸,他餓死在哪都不管我的事!”亞科夫捂着那縷被尤比拽痛的頭發,憤怒地指責。“要不是你每天非要溫泉泡浴,鍋爐房又哪需要奴隸!”
“怎麼又什麼事都歸到我頭上?”尤比氣得發根直立。“照你這樣說,這奴隸又不是我買來,我扔下的!”
一陣奇妙輕盈的聲音在亞科夫的靴子邊響起。他側過頭,瞥見那深色皮膚的瘦弱奴隸伏在台階上,雙臂抱住了他的腳,親吻他泥濘的鞋面。可憐的孩子不住地念叨着希臘語——亞科夫不知道他的整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其中一個單詞是尤比教過他的。“求您了。”那埃及男孩說。
一個奴隸孩子伏在他腳邊求饒——這對亞科夫而言是副似曾相識的畫面。忽然,他感到飄飄然,仿佛身體成了一朵雲彩扶搖直上,可手腳又結實地充滿力量。他的視線從尤比怨怒的眼神轉到前院昂綠的草木,又被自己身後精緻昂貴的門柱與長廊吸引。我要是趕他出去,他就會餓死,亞科夫想。現在又是我說了算的時候了。這想法叫他焦慮又沉重,傲慢又愉悅。
“好吧,我答應你。”亞科夫說。
“什麼?”
“我們留下這奴隸。”
“真的?”
“真的。”
“你早該想明白了!”尤比一掃不滿,雀躍地跳起來。他身上的黃金首飾冰冷地铮鳴作響。“努克,你被留下了,回鍋爐房去吧!”
奴隸道了謝,矮小的身影鬼魂般卑微地消失在通向地下室的暗門中。尤比想,再過一會,溫泉的水就該熱了。他剛想轉頭回到大廳去,亞科夫卻攔住他。
“年紀小的奴隸不好用。”斯拉夫人闆着張臉,拽他到大門前候着的馬匹旁。“你該學着點這些事,過會就能派上用場。”
他們許久沒有像現在這般清淨地騎着馬。尤比想起往日簇擁着的仆從們,忍不住開口詢問。“姐姐的仆人們都是奴隸嗎?”他駕着那匹黑色駿馬。
“不是奴隸,也是血奴。”亞科夫的馬在前面領着路。“沒什麼差。”
“我有個問題。”尤比伸着頭向前探。“姐姐便罷了,可其他貴族的仆從們若也是奴隸…我想問,他們不像巴圖爾,宅邸間又無軍隊,又無将領。一間碩大庭院中有上百名奴隸,主人再多也不過幾人。為什麼奴隸們心甘情願侍奉他們呢?”
亞科夫默不作聲地向後瞥他,勒慢了馬步。“我們在城市裡。”他思忖良久,才想好如何能回答這問題。“城市有皇帝安紮的駐軍,有皇帝頒布的法律。奴隸不聽從主人的命令,便是違反法律,會有士兵來懲罰。在城市中每戶人家,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靠法律管理自己的奴隸。”
“這算是件好事吧?”尤比問。“法律是正義的。”
“法律就是人定的規矩,方便管理與壓迫。”亞科夫嗤笑道。“誰真信它正義,誰就是蠢蛋。”
“照你這樣說來,皇帝和巴圖爾也沒太大區别。”尤比懵懂地開口。
“和吸血鬼也沒太大區别。”亞科夫刻薄地說。
可尤比卻不反駁他。“唉,要是舒梅爾也在這就好了。”年輕的貴族在馬背上歎氣。“他又會怎樣回答這問題呢?”
亞科夫已許久沒聽見這名字。他一時恍惚,不由得順着尤比的話揣測起來。那猶太人一定覺得這便是文明與進步的本質——可在亞科夫看來,這是種文人特有的可笑天真。然而尤比的話使他失落又欣慰。“我沒工夫想這些。”不過他隻這樣說。“有的是操心事等我。”
二人先去了金角灣的港口——照理說,那該什麼都賣。可亞科夫轉了半天,也沒找到奴隸市場在哪。“你去問。”他不得不指使尤比去問碼頭的水手。“我不會意大利語。”
“其實意大利語和拉丁語像得很,你想學的話很快就會。”尤比翻動眼神瞥他。“在這等我吧。”
亞科夫叫馬停在街邊,盯着尤比下了馬,前去問話。他的主人自打到了君士坦丁堡,自信與神氣都逐漸見長,不再像之前那般冒着傻氣——他剛想這麼覺得,就瞧見尤比沒和水手說上兩句,臉色又變得白一陣紅一陣。說着說着,那小子竟又伸手去摸自己腰間的錢袋——亞科夫氣沖沖地策馬過去。“回來!”他瞥見尤比腦後墜着的四根金鍊子搖晃,不知怎的氣不打一處來。“誰叫你拿錢了!”
“他說要給他一枚銀币才告訴我哪有奴隸市場!”尤比滿臉委屈地回答。“他還說,奴隸市場可不好找。”
“怎麼可能?”亞科夫的眉毛氣得歪了。“怕不是你問錯了,那人以為你要去什麼髒地方。”
尤比的耳朵噌地紅了。“我沒有!”他翻身上馬,扭過頭去不肯叫亞科夫瞧他的臉。“我就是問的奴隸市場在那,沒問的那種奴隸!”
“我們繼續找。”亞科夫的腳狠狠一夾,叫馬沿着街邊快走。“每年光從黑海來這賣奴隸的船隻,沒有一百艘也有幾十艘。哪還需要給人交錢才能知道。”
他們沿着碼頭繼續尋索。亞科夫又瞧見一個賣鮮魚的希臘裔商販。“去問問這人。”他又督促尤比下馬去。“本地人該不如意大利人狡詐。”
“好吧。”尤比不情不願地再次從馬镫上踩下來。“可真麻煩。”
他操着一口流利優雅的希臘語,與那商販交流——亞科夫端詳着二人,這次卻是那商販急赤白臉地結巴起來,吓得尤比不知所措。沒過一會,吃了虧的小貴族又悻悻回到馬上。“我一問他這事,他就擺手說不知道!”尤比将缰繩在手裡甩來甩去。“好像我問了什麼不該問的似的。”
“那就再接着問,接着找。”亞科夫緊鎖着眉頭。“事沒那麼容易成。”
二人繼續策馬沿着海灣前行。租界不大,沒走一會,所有的碼頭與商船已被遍曆了。亞科夫心裡納悶起來。“興許是威尼斯人不許在租界賣奴隸。”他低聲念叨。“畢竟這守他們自己的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