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尤比想,他可能是出醜了。
他窘迫地坐在餐桌旁的躺椅上,可桌面空無一物。“我們剛剛搬來。”他的眼神飄向門口——奴隸中唯一一個聽得懂希臘語的娜娅已被派去尋些茶果,好接待客人;而亞科夫還在馬廄旁忙着安置剩下的人,叫他們各自去該去的地方。“抱歉,呃,伊科諾穆先生…”他險些忘了錫塞羅的姓氏。“您現在來是不巧了,我該找機會補償您。”
“不算什麼。”錫塞羅不像前些日子那般拘謹。他圈着手,放松地癱坐着,手指不安分地像在點數什麼。“我來的不巧,可有您的補償,也值得了。”
可我還沒說要怎麼補償他呢。尤比瞧他這副樣子,不禁偷偷埋怨這公證官是個見人下菜碟的兩面派。他是因我獨自一人才這樣說話,若伊薩克在這,他必定不敢如此。“您何出此言?”尤比的視線從門口不自在地移到陽台外璀璨的海景——房間裡的許多裝飾已被前主人帶走,隻海灣的景色不算破落。“您來這有什麼要事嗎?”
“我為您帶來一份喬遷禮物。”錫塞羅從懷裡取出一本書。“聽聞您喜歡奇聞逸事與神話傳說,希望這能得您歡心。”
尤比接過那厚重的書,發現它裝裱精美,畫有漂亮鮮豔的插畫,用金箔描了線。室内随着日落愈發昏暗,他勉強看清封面上畫着位舉着水瓶的美少年,用希臘語寫着《克裡特島的伽彌墨得斯》。“就為了一本書,您本可以叫仆人送來的。”尤比放下這沉甸甸的禮物。“何必自己在門前等呢?”
“其實是伊薩克大人派我來的,尤比烏斯大人。”錫塞羅笑起來,兩隻眼睛都眯成了縫。“我明日在這有許多工作要做,故今晚不得不借宿一夜。”
“工作?是地産方面的事?”尤比發覺本該有仆人點起蠟燭——現在隻得他自己起身來尋火石。“這棟房子的地契已簽了…莫非還有什麼别的問題?”
“的确是地産方面的事。”錫塞羅見主人起身,自己也随之移到陽台。“不過不是這棟房子。”
“那是什麼意思?抱歉…”尤比尋到火石,試着在陽台的燈盞旁點起火苗。他氣惱又尴尬地發現,自己嬌生慣養的雙手連這點事也做不成——火石是怎麼用的來着?
“讓我來吧,尤比烏斯大人。”錫塞羅忽然靠得極近,黏膩地摸過兩塊石頭,又握住他的手不放。公證官俯下身,湊近尤比的耳朵偷偷言語。“我可以透露給您,大人。明天,您大概是要發财了…”
尤比被激得渾身不舒服。這人幹嘛非要湊這樣近?“這是什麼意思?”他不禁向後縮脖子,想叫自己離那半秃腦袋遠些,可又覺得這不甚禮貌。正當他苦惱時,亞科夫終于從門口沉重而憤怒地沖來。
“滾開!”斯拉夫人拽着那人的長袍摔到地上,用自己剛學會的幾句希臘語辱罵他。“混蛋!”
這詞可不是自己教的,尤比想,血奴從哪學的這些髒話?“他隻在和我說些悄悄話,沒什麼的…”尤比向後躲了一步,卻在心裡松了口氣。“幫我把燈點上吧,亞科夫。”
血奴用憤恨而敵意的目光瞪視那狼狽官員。“這不是個好人。”他告誡道。“離他遠點!”
尤比不自在地點頭——不過他并不明白亞科夫的意思。他還是上前扶起錫塞羅。“他以為您要襲擊我呢。”尤比懷着歉意微笑。“原諒他吧,伊科諾穆先生。”
然而他滿意地發現,這秃子終于不再借空摸他的手了。
他們一同用了一頓風味略顯油膩的夜宵——看來亞科夫買回的奴隸廚藝不精,不過餐食尚能入口。直到入睡前,所有人裝模作樣地在神龛前祈禱,紛紛回到各自的房間。亞科夫給那讨人厭的公證官安排了間滿是灰塵的閣樓居住,離主卧極遠,而他自己卻偏要留在尤比的床尾守夜。“他說,明天我大概是要發财了…”尤比換了睡袍,趴在柔軟光滑的絲綢毯上問亞科夫。“這是什麼意思?”
血奴正捂着自己頸上的傷口止血。“我怎麼知道?”他光着上身,已不介意叫自己傷痕累累的後背暴露着。“安比奇亞顯然有的是事情瞞着你。”
“你又這樣!我們能獨自住在這,也是多虧了姐姐,不是嗎?”尤比不滿地支起身子。“她明明也滿足了你的願望,沒監視你,也沒強迫你。”
“沒那樣簡單。”亞科夫憤憤丢下按在傷口上的棉布。“看似是這樣,可你依舊依附于她,用那該死的卡納卡基斯的身份。不能這樣下去。”
“你的要求真多…”尤比趴回床頭。“我們買了奴隸,添了房産。連母親的财富也全在箱子裡,一點不差地帶來了。我想不出更多需要的…”
财富。亞科夫想,問題真出在财富嗎?“你想得太淺。”他不禁告誡尤比。“我們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受人桎梏。我們必須有自己的門路和權力,必須擁有更多的土地、奴隸、船舶…”
“天呐,瞧你。”尤比不禁感歎。“和姐姐也沒什麼區别,活像個領主。”
話像根極細的長針紮進亞科夫的胸膛,他被這尖銳而細小的痛苦惹得惱怒。“如果我不這樣做,又如何對抗她,逃脫她的控制?”他回頭來,眼角滿是血絲。“這是為了你!”
“好吧…”尤比不解而擔憂地噤聲。“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也許我們該做些生意。”
“生意?”
“對。”亞科夫轉過頭,眼神空洞地望向床尾。“什麼都行,但一定要是你自己的。”
“我一時可想不出來。”尤比打了個呵欠。“改日再說吧。”
卧室正在會客廳的樓上,同樣有面巨大陽台,正對金角灣澎湃的海浪。起初,尤比覺得像在船上睡覺,浪花撞擊的聲音吵鬧嘹亮,人怎麼好在這樣吵的地方入睡?可沒過一會,他便發現守在床尾的亞科夫竟先于他睡着了——這可是件稀罕事。尤比想,也許浪潮規律湧動的聲音也算種别樣的催眠曲。海風輕輕吹拂他的臉,沒過一會他便也倦了。
尤比半夢半醒地想起會客廳的牆壁上,阿芙羅狄忒與丘比特的壁畫。愛與美的女神自海中誕生,從潔白無暇的泡沫中現身。她卷曲的長發與美妙的身段叫尤比想起母親來——母親,尤比想,如果母親還在,他本應将所見所聞系數告與親愛的母親,向她冰冷卻溫暖的懷抱中獲取寶貴的支持與愛。他多麼期盼那雙嘴唇中還能吐出溫柔話語——這些再不能實現的願望被日複一日地咀嚼,連苦澀與遺憾的滋味也淡了。哪怕在夢中也好,尤比向不知名的神許願,要是能在夢中見到母親也好。
海風忽地猛烈,吹拂得大理石柱旁的紗幔狂卷飛舞。如壁畫般,一個有着卷曲長發的赤裸女人自陽台降臨,悄無聲息地落下。尤比眯着眼睛想,也許自己已經墜入了夢境,将投入母親的懷抱中去——月光下,他猛然發覺那長發是火紅的顔色。少女身材矮小,靈巧纖細——尤比從床上發着抖爬起來。
他蹬着腿,想叫醒亞科夫。可亞科夫昏睡得像死了,手臂無力地搭着,眼皮緊緊閉着。
陽台上,少女收起巨大的翅膀,冰冷的雙腳踩至石磚,叫那起了一層極薄的霜。她的身後拖着一團淡淡黑霧,飄似的移至尤比床頭。“姐姐…”尤比的手将絲綢毯擰出很深的褶皺。“你為何忽然來了?”
“我孤單極了!來陪我逛逛。”安比奇亞牽起他的手,褪下那枚紅寶石指環,肆意丢到毯上。“去隻有我們能去的地方。”
黑夜是他們最好的隐身衣。吸血鬼們借着金角灣的海風扶搖直上,不費一絲力氣便穿過大半甯靜海灣。現在是春天,料峭尚未褪去。尤比不着絲縷,卻也不覺得寒冷。他在烈風中望向姐姐的胴體——她矮小纖薄,不施粉黛,野蠻與自由如呼吸般萦繞周身,鮮紅的發絲像流淌的火焰——全不像華冠麗服時,纏了裹屍布般僵硬。
“我們去哪?”尤比在雲中喊。
“想去哪就去哪。”安比奇亞的聲音像是在他顱内響起。她露出一副神秘的微笑。“我會跟着你。”
尤比向下俯瞰。整座城市無比清晰地綴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像座巨大的龐雜迷宮。一陣無來由的澎湃與驕傲在他心中湧動,仿佛這象征着文明與财富的城市隻屬于他,他是這世界隐形的王。如在巨龍的财寶堆中尋覓,他想找到其中最為美麗精緻而高聳的地方落腳——二人降臨至聖索菲亞大教堂的球形大穹頂,扶着黃金澆築的十字架坐下。
“母親的葬禮将在這舉行。”安比奇亞向上望那直指蒼天的十字。“你挑了個好地方。”
“真的?”尤比向下望去,不禁感歎。“這真高。這樣高的建築,要怎樣才能蓋起來?”
“人們想盡辦法到天上去。”安比奇亞說。“可惜,他們終究沒有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