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尤比與亞科夫一同被一陣巨響驚醒。二人睜開眼睛,發現天色已大亮,惬意的陽光随海風一同斜斜沿着大理石柱的邊緣湧入。
“呆在這。”亞科夫從床上爬起來,跨步到陽台去瞧。“别亂動!”
“出什麼事了…”尤比難受地用絲毯蒙住自己的臉——他顯然沒那樣緊張。“我還想再睡一會。”
亞科夫扶着欄杆向外探出身子。欄杆下的一樓是個優美精緻的花園,種着玫瑰、百合與鸢尾花,空氣混有海水的清新與草木的芬芳。“有兩艘船在碼頭打架。”他望了一會,淡淡地開口說。“不關你的事,可我估計你也睡不成了。”
“真的?”尤比反而精神萬分地從床上跳起來。他奔到亞科夫身邊,伸着脖子向金角灣望去。“我還沒見過船在海上打架呢!”
亞科夫想阻止他,可思來想去,又覺得似乎在這溫馨小樓中無危險可言。“我還有的是雜事要忙。你自己呆在這,就自己注意着周圍,自己梳洗。”他緩緩坐回床頭,幾下便麻利地将衣服穿戴整齊,鞋子也牢牢系在腳上。“還有那秃子,别叫他随便占你的便宜!”
“我知道!”尤比的心思顯然不在話上。他拽了架椅子來,打算好好看一番熱鬧。“你做你的事去吧!”
亞科夫遠遠望了他一眼,煩悶地走下樓梯。
他沒說謊。今天他的确有許多雜事要做。亞科夫剛下了樓梯,便撞見那名叫娜娅的女奴在會客廳等他。她嘴裡用希臘語說着什麼,可亞科夫還沒法全部聽懂。“賬寫好了嗎?去書房等我!”他邊比劃邊說,“别擋我的路!”
娜娅見他聽不懂自己的話,沮喪地垂下頭來。亞科夫懶得理她,隻直奔廚房,瞧兩位斯拉夫廚娘是否已在工作——女奴們聽從了他昨日的安排,已提前在附近市場采買好食物。廚房的烤爐點着火,有新鮮面包的香氣從那溢出;鍋裡炖着鮮蝦、蛤蜊與土豆,粘稠地咕嘟着,案闆上的香芹碎末也準備妥當。可兩名奴隸都沒在幹活,正一同擠在廚房的窗口邊望邊嘀咕些什麼。一見到亞科夫,她們便像受驚的鳥雀般返回各自的崗位,眼神膽怯地偏開。
“我本不想用鞭子抽你們,”亞科夫故意露出可怕眼神。“别逼我這樣幹。”
他從竈台随手抓起一塊隔夜面包,一邊繼續挪動腳步,一邊将食物囫囵塞進嘴裡。從廚房出來,他路過暗門,順眼瞥向地下室——那傳來窸窣聲音,鍋爐房已在勤勉工作。亞科夫滿意地離開,穿過奴仆們的房間,從側門出門來到馬廄。今日陽光明媚,天氣宜人,昨晚他剛任命的埃及馬夫正惬意地躺在稻草堆上偷閑。亞科夫剛想訓斥,便瞧見他和尤比的馬正疊着騎在一起——“籲!”他氣得喘粗氣,闖進馬棚,非要硬生生推着屁股将兩匹馬拆開。“懶骨頭,快過來幫忙!”
馬夫從草垛上吓得滾落,跑來幫忙拽缰繩,可拽着拽着又忍不住嘴角上下翻動——“有什麼可笑的?”亞科夫不知道這埃及奴隸是否聽得懂他的話,可他黑着臉責罵道。“兩匹都是公馬,騎來騎去有什麼用?到了發情期,你該盯着這事!”
馬夫低着頭,不再吭聲。亞科夫狠狠推他進馬棚去,撸着袖子氣沖沖地離開。他還剩下最後一個奴隸要叮囑——整座别院有極多繁茂的植物,亞科夫叫不上名字,不過他也不甚在意這些花草樹木的死活,隻想園丁能維持花園基本的潔淨體面即可。他沿着一條鵝卵石曲徑,從側面到大門去——辛勤的園丁正立在大門旁,手裡提着濕淋淋的水壺。一瞧見亞科夫,他便指着門外急匆匆地叫喊。
亞科夫一眼便瞧見栅欄外立着兩個生人。他加快腳步趕去,發現是一男一女候在那,兩人都穿着威尼斯人黑漆漆的服飾,扁帽上的羽毛飄搖地晃。“你們是誰?”亞科夫謹慎地問,寄希望于他們聽得懂拉丁語。“來做什麼的?”
“感謝上帝…這是卡納卡基斯的住處嗎?”男人松了口氣。他心急如焚地舉起一張寫滿希臘字母的羊皮紙。“我們要見你的主人。你向他回話,隻出一半的價格,我們就肯賣!”
“賣什麼?”亞科夫瞪着眼睛瞧他。“我的主人知道這事?”
商人倆剛想解釋,一陣強烈的聲波忽然風一般自岸邊震搖而來。距離如此之近,仿佛高塔在頭頂坍塌,海嘯在面前掀湧。亞科夫想尋那聲音的源頭,回頭望向金角灣的海面。可男人的手穿過欄杆,不由分說将那羊皮紙塞進亞科夫懷裡。“快去吧,奴隸!”他驚恐地叫嚷。“一點也耽擱不得了,快去吧!”
亞科夫接過那張羊皮紙。他認得的文字還不夠多,不明白上面寫了什麼——文書的上頭畫有十字架與凱樂符号的标記,證明這是份有效的合約——忽然亞科夫便明白:這是一份地契。
他擡起頭瞧租界的街上,慌張奔波的威尼斯人變多了。
亞科夫放了這對夫妻進門,叫娜娅帶他們往會客廳去。他一想重新挂上鎖頭,就莫名其妙又有新的威尼斯商人跑來敲門,叫他不得不打開鎖放人進來。如此重複幾次,亞科夫不由得在心裡默默點數人數,大廳站得下那麼多人嗎?他們會不會惹起亂子?想到這裡,他不由分說攔住下一個将地契塞來的商人,将人關到鐵門外去。“在這守着。”亞科夫抓過園丁放在門口。“别叫任何人進來。”
園丁如臨大敵地點頭。亞科夫收起大門的鑰匙,匆匆趕去。
他在會客廳隔壁的書房發現了尤比——年輕貴族已梳洗穿戴好,正與那半秃的公證官錫塞羅湊在一起小聲談話。亞科夫躁火翻湧,沖上前去——可尤比瞧見他,便一把抓起他的手臂。“我們一共有多少現金?”他的主人擡着頭緊張地問。“錫塞羅在問我這事呢!”
“我們有多少現金?”亞科夫的眼神在尤比與錫塞羅的臉龐間來回打量。他眉頭緊皺,嘴角卻嘲諷地上揚。“就算買下來,新地契上蓋的也是卡納卡基斯的紋章。問我們的現金做什麼?”
尤比也皺起眉,将這話轉頭講給錫塞羅聽。二人用希臘語對話,時而搖頭時而歎息。亞科夫聽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金融詞彙,隻得死死盯着尤比的表情尋找細微端倪,生怕他跳進不知名的火坑裡。“告訴他,若他真是個有能耐的公證官,就想辦法叫新的地契上簽的是你的名字,土地歸你使用。”亞科夫的聲音越來越大。“要是不能,這事免談!”
“錫塞羅說過,地契上簽的要是我的名字,會叫皇帝年年抽很多稅走!”尤比不情不願地解釋。“我們可負擔不起!”
“那就是他的能耐還不夠大!”亞科夫不知在向他還是錫塞羅發火。“都是租界的土地,威尼斯人能免稅,你卻不能?”
“你真自大又自私!”尤比氣得松開他的手臂。“你能比威尼斯人掙得還多嗎?皇帝能給他們免稅,也能叫他們落這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