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年輕貴族有邀請朋友的想法時,往往不知這背後充滿繁瑣的準備——“我們的仆人和奴隸太少。”連舒梅爾也每日歎息起來。“不符禮節呀。”
“就非要符那些虛僞禮節?”亞科夫煩透了這些東西。“我看這被你操持得井井有條。換了地毯,添了花瓶,還要怎樣?”
“吃食和酒水呢?節目與樂師呢?”舒梅爾抱起手臂。“你買來的兩個斯拉夫廚娘哪能操持宴席?這也沒存着名貴的好酒!”
“要是那希臘小子看不慣這些,就不該來尤比這。”亞科夫嗤之以鼻。“尤比又不是個希臘貴族。”
“真是和你講不通,野蠻人!”舒梅爾氣得摸索着門柱呼喚尤比。“您覺得呢?再添幾個奴隸,或雇幾個傭人吧!”
“我想,他是我的朋友,該不介意這些。”尤比正在小房間裡琢磨他新買的蒸餾儀器,隻遠遠回答舒梅爾的問題。“他說他隻帶着禮物和一個侍從來訪,不是奢靡的人。要是我專為他多買奴隸,豈不是多少虛僞嗎?”
舒梅爾聽見亞科夫贊同地嗯了一聲,不由得抓撓起自己的頭發。“真是什麼樣的師傅就帶出什麼樣的學徒。”他轉頭便走,将手裡的導盲棍敲得乒乓作響。“我已把我的建議說了,我已盡責了!”
亞科夫想,這話中的師傅指誰,學徒又是指誰呢?他在騎士團與港口思考這問題直到五月,城中芳菲落盡,夏季的氣息探出頭來——真到日子,亞科夫與尤比便傻了眼。
“不是奢靡的人?”亞科夫的手死死掐着尤比的肩膀。“你的哪隻眼睛叫你這麼覺得?”
“我怎麼知道他會這樣做!”尤比瞪着眼睛,小聲辯解。“在大學的沙龍裡他可沒提這事!”
“真希望哪個優越的健全人能可憐下自己的盲人朋友,告訴我你們瞧見什麼了?”舒梅爾在他們背後不滿地唠叨起來。“是這人穿着寶石做的衣服,還是騎着金子做的馬鞍?”
“都沒有。”尤比嗫嚅着。
“我們的園丁今後不光養花,還得喂鳥了。”亞科夫說。“這人攜了兩隻孔雀做禮物。”
狄奧斐盧斯?菲拉克托斯——他的個頭比尤比高些,長着一頭陽光般燦爛的金色卷發,和一雙天空般湛藍的眼睛,俊美的面容與勻稱的身材叫人想起阿波羅,似乎能照亮黑夜——亞科夫一見到這貴族便不由得想,若不是有張斯拉夫人的面容,金發碧眼也能是美的象征。這想法叫他莫名厭惡這長相出衆的貴族,那張臉似乎時時刻刻在提醒他不配與尤比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我知道您冊封的騎士是個斯拉夫人。”名為狄奧斐盧斯的年輕貴族傲慢而克制地揚起下巴。“可我沒想到您的管家是個猶太人,還瞎了眼睛。”
舒梅爾的臉色像被雨雲遮住似的一下尴尬地暗下來。“…猶太人擅長這事。”尤比不由得解釋。“他是我的朋友,于我有恩情。”
“哈哈,這沒什麼,用□□做侍從的人也有許多。這些異教徒奴隸們往往對你更忠誠,清楚自己的位置。”狄奧斐盧斯舉起酒杯,抿了一口便直皺眉頭。“這是什麼難喝的東西?”
尤比也捧起杯嘗了一口——可他未戴着戒指,嘗不出味道,隻發現坐在他躺椅邊上的亞科夫氣血上湧,心髒加速——“這是羅斯人的飲料,我特意想叫你嘗嘗…”他強拿出主人的氣勢來。“我自己覺得還蠻好喝的。”
“外國人的口味總是怪極了。”狄奧斐盧斯毫不在意地感歎。“你從未提過,是從哪裡找到這樣兩個奇怪朋友?”
“隻他們兩個護送我來這,尋我的姐姐…”
“原來如此。”狄奧斐盧斯隻聽了一半便作出副了然于心的樣子。“失了母親的确是個險惡境地。要不是有人幫你逃來,你哥哥怕要除掉你這禍害呢。”
他大談特談起一些複雜的宮廷秘聞與陰謀詭計,從皇帝的後繼人談到匈牙利的質子,從安條克的臣服談到威尼斯的反叛。亞科夫不認得那些相似的人名,這究竟有多少人叫阿萊克修斯與安德羅尼卡,哪個女人懷孕與哪個孩子夭折又怎會如此重要?毒殺、流放、捏造罪名、四散謠言,他發現文明高貴的希臘貴族竟和他們口中粗俗的可汗讨論着相同的龌龊秘聞——尤比正聚精會神地聽那些事。亞科夫不由得悲哀地想,他的确該聽這些。血奴一下便明白為何尤比交上如此一個朋友。
“聽說威尼斯人正籌錢募捐,這個夏天就出航來攻打我們。”餐桌上的菜肴客人一口也不動。“我倒巴不得他們來,好将人滿為患的監獄騰一騰。”
“那我們的艦隊打得過他們嗎?”尤比問。“據說威尼斯人的造船廠十分厲害。”
“哈,你怕這些唯利是圖的粗俗商人?”狄奧斐盧斯笑道。“他們再厲害,也打不到君士坦丁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