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明天起要請兩整天的假。”亞科夫為窮人舀燕麥粥的手翻了碗。“别問我是去做什麼。”
“明天就是主升天節,你要去哪?”桑喬震驚地瞧他,遞給他一張亞麻布帕子。“教堂裡有的是活要做。我們要搬動聖像,舉行布施與救助,還有禱告與彌撒的活動。這時候你走了,誰做你的活?”
“我隻是告知你這事,沒征求你的意見。”亞科夫沙啞着聲音。“你就當是我病了。”
桑喬拽着他避開衆人,回到騎士團的堡壘裡,用清水幫他洗了手。“兄弟,我看得出你最近狀态不對。騎士們二人一組,就是為了互相監督,互相扶持。”他聽起來誠懇極了。“這四下無人,你隻告訴我,你是要去做什麼?”
“這不關你的事,知道了對你沒好處。”亞科夫将皮革套袖從手腕翻下來,又理了罩袍上的灰塵。“…今晚我不在這留宿了。”
桑喬看着他轉頭便走,不由得長籲短歎連連不止。“那你好好休息罷!”他賊溜溜四下瞧了一圈,沖空氣大喊。“把身體養好!”
尤比又定做了身新衣服。可亞科夫瞧來,隻覺得這哪像狩獵時要穿的東西——華貴的刺繡披風擋住整片胳膊,色彩鮮豔,會在森林裡叫獵物一眼辨出;一片又大又礙事的寬檐帽子用繩拴在他下巴上,一走路就搖擺起來;更别提腳上那雙愚蠢堅硬的尖鞋子,又窄又長,不被人攙扶着就沒法上馬去。“海倫說,這是從波蘭流行的…”尤比端詳着自己釘子似的腳,疑惑地開口。“你覺得好看嗎,亞科夫?”
“你穿這個怎麼狩獵?”亞科夫抱着手臂啧了一聲。“你拖着一大團布,揮得動劍,拉的動弓?你身上一片甲也沒有,腳上那累贅東西走兩步定叫你摔倒。”
“可狄奧斐盧斯說,不用我揮劍拉弓。”尤比琢磨着腰間鑲鉚釘的皮帶。“他還說,要是我不喜歡老在馬上,也能一直呆在帳篷裡,與夫人和姑娘們聊天。”
亞科夫感到這話荒謬,可心裡又暗暗松了口氣——尤比連刀也沒拿過,騎術更是剛剛入門。“這算什麼狩獵。”他嗤笑道。“倒像野餐。”
“貴族的狩獵可不像你想的那樣,說是野餐也沒毛病。”一旁的舒梅爾搓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他們每人手下都有獵手,就像軍隊裡的将軍與士兵。獵手們在山林中打獵,貴族們隻攜着家眷在空地上飲酒作樂罷了。”
奢靡,腐朽,亞科夫想,但并不出乎意料。他放下自己滿是武器與陷阱的行囊,尤比便摘了帽子湊過來打量。那兩隻尖鞋頭别扭地打架。“讓我看看你準備了什麼?”他年輕的主人好奇地問。“你一定擅長這事。”
于是亞科夫一件件攤給他看:帶着血槽的大小獵刀,一套尺寸各異的鐵鈎,再加繩索、拖網、酒囊與打火石。他從背上取下箭筒與箭,和一把長長的弓。它由木頭和骨頭貼合着做成,兩頭還裝飾着羚羊角。尤比正琢磨感歎時,他又從門外端回一支極結實的長矛。鐵制的尖頭上帶着彎鈎倒刺,叫人想起皮開肉綻的場面。
“怪不得你調侃我。”尤比有點沮喪地開口。“這才是狩獵要用的東西呢。”
“不過我一直想問,你怎麼解決騎士團的身份?”舒梅爾在榻上盤起腿來。“你找了教士通融,還是申請了特免?就算這樣,聖殿騎士在主升天節這天出來狩獵,絕對遭人指點…”
“哪那麼麻煩。”亞科夫從行囊中取出最後一件鐵疙瘩——是頂全覆面頭盔。“遮住我的臉不就好了?”
舒梅爾嫌棄地皺起鼻子,卻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不該高估你。”他不禁感歎。“來時你遮住臉,怕對方認出你不是聖殿騎士;現在你遮住臉,反倒怕人認出你是聖殿騎士了!”
亞科夫為這話輕輕歎息。他解開脖頸上的皮帶,摘下那麻繩串的紅寶石戒指,塞進尤比手裡。
天亮後,節日的氣息便愈加濃烈。大量貴族攜着仆從獵手,從查瑞休斯門蜂擁而出。數不清的精貴馬車與鮮豔旗幟堆在護城河邊,小号手與鼓手們在城門口就已忍不住試手奏樂,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甩開城内肅穆教條的束縛,一刻也不能再等。人、馬、鷹、犬全擠作一團,笑聲與吠叫混在一起,将通往山林營地的路鋪滿嘈雜的狂歡空氣。
尤比已許久不見太陽,隻得用帽檐擋着臉才睜得開眼睛。今日天氣好得出奇,一大片清晨的露水尚凝在草上,閃得他不時視野昏花,可他也不禁為這氣氛動容得快樂極了——他的身邊盡是相仿歲數的年輕男女,每張稚嫩的臉上都洋溢着生命的朝氣,談論着最無關緊要的八卦,炫耀新做的衣裳與新買的獵犬,仿佛世界上隻剩下這些無憂無慮的事值得在意——他身邊的亞科夫卻又變得像個悶罐似的,打出門起就一聲不吭。尤比想勸他開心些,可老有認識的人向他打招呼。沒過一會,狄奧斐盧斯?菲拉克托斯就尋過來。
“你隻帶了他一位侍從?”金發的貴族也穿着一身幾乎沒法動彈的華美裝束。他好奇地端詳亞科夫的頭盔與身形,意有所指地笑了。
“他比十個最好的獵手都厲害。”尤比的鞋子沒法自己從馬镫上下來,隻得敷衍地點頭行禮——他一想起插畫書的事又尴尬得耳朵滾燙。“那你呢?”
“我恰就帶了十個最好的獵手。到時候看看是誰捕的獵物更多,便知道你是不是誇下海口。”狄奧斐盧斯仰起下巴。“和我來,我向你介紹我的家人。”
“是我的榮幸。”尤比剛想策馬攜亞科夫行進,卻被狄奧斐盧斯攔住。“是您的榮幸,可不是他的。”貴族的手臂傲慢地伸向行進隊伍尾端的方向。“獵手們都在後面等着分任務呢。”
尤比剛想辯解幾句,亞科夫卻在頭盔後歎氣。“侍從”沖他恭敬地低下頭,“随時喚我。”那匹高大健壯的骝色諾曼馬立刻調轉方向,小跑離去。
“他還蠻聽話識相的。”狄奧斐盧斯探頭到尤比的帽子旁,小聲地說。“我的母親和妹妹都在,聖殿騎士可不能瞧她們一眼。對吧?”
山頂的營地支了若幹華美的大帳篷,每一頂都容得下近百人。尤比看見臨時的馬廄與篝火,廚房與餐桌。蔬菜瓜果成箱壘在草甸上,已有廚師在奮力料理;葡萄酒桶堆成一座小山,大量的仆人輪流守在那斟酒,再擠上莓果汁液調味。這樣多的東西都要運到山上,一個早上就全搭好運作起來!尤比不禁在心中感歎。他跟着狄奧斐盧斯的馬慢悠悠地走,發現帳篷前竟還有專人等着扶他下馬——剛剛他還擔心自己要是被鞋子困在馬上該如何是好。尤比偷偷打量,便不奇怪這事:狄奧斐盧斯竟也穿着這奇怪的尖頭鞋子,鞋尖比他的還長,走起路來像隻滑稽的大鴨子。
“她們都在這呢。”狄奧斐盧斯不知為何忽然面露愁苦。“您隻能忍耐些。”
忍耐什麼?尤比不明白他作何用意。兩名年輕俊秀的美男子鑽進一間滿是香薰氣味的帳篷,瞧見一位谄媚的吟遊詩人正在地毯的中間吹奏豎笛。狄奧斐盧斯輕咳一聲,引得一大片撲着脂粉的臉回過頭來。
“我将尤比烏斯大人為大家帶來了。”他拘謹地行了一禮,又立刻甩着那頭金發直起身來。“各位總肯放我去獵場了吧?”
“去吧去吧,瞧你那不情願的模樣。”一位貴婦人起身來,身上繁複的珠鍊碰撞作響。她拽過尤比,将他拉進女人堆裡。“尤比烏斯大人比你漂亮,我們不稀罕你了!”
狄奧斐盧斯得了這話,立刻面露笑容,轉頭便飛似的逃跑了。尤比茫然無措地坐進一片哄笑聲中,忽然就明白狄奧斐盧斯是何用意。他急着出去玩耍,要自己替他做姑娘夫人們的陪伴!不過說實在的,他沒那樣讨厭這事——女人們比男人們幹淨禮貌得多,即使取笑八卦些,也絕不會動辄欺負嘲諷他。他看到這不止有希臘貴族,還有法蘭克貴族與意大利貴族。她們穿着風格各異的華服與首飾,說各種不同的語言——尤比意識到,君士坦丁堡的貴族們娶來了歐洲各地的新娘。
“您來自哪?”那貴婦人捏着他的手問。
“我來自匈牙利。”尤比拘謹地開口。“匈牙利的特蘭西瓦尼亞。”
“他是安比奇亞的弟弟,自然是匈牙利人。”又有個姑娘笑着說。“安比奇亞與阿格妮斯怎麼沒來呢?”
“她們都出嫁了,哪像你們這般清閑?”又有另個貴婦人訓斥她。“端莊些,别叫人看了笑話!”
“母親,我端莊些,哪能認識您要的金龜婿呢。”姑娘卻陰陽怪氣地反駁她。“哪能叫您的老姑娘盡早出嫁呢。”
這話引起一片哄笑,将那母親氣得說不出話來,讓尤比也不好意思地縮起肩膀。這是個未婚姑娘與她們母親的聚會嗎?尤比一邊想,一邊發現人群中有個與狄奧斐盧斯長相相似的金發姑娘,正腼腆地沖着他笑,藍眼睛裡閃着光。
“我聽說尤比烏斯大人在特蘭西瓦尼亞有塊封地呢。”活躍的姑娘在地毯上騰挪到他身邊,攬住他的肩膀。“今後前途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