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舒梅爾叫你和我說這事?”亞科夫問。“他不是個光講問題,不給主意的人。”
“好吧,他的确不光說了這個…”尤比擡起頭。“他說,叫你明天一靠岸,立刻在金角灣的碼頭把所有香料都當場賣掉。”
此話一出,困惑終于來到亞科夫頭上。“這猶太人瘋了?香料全賣了,你如何做香水精油?”血奴皺起眉頭。“這樣多的香料,又不是像丁香與薄荷那些便宜的。哪能指望憑空冒出一擲千金的人,把船上的胡椒、肉桂、乳香與沒藥一口氣買光?”
“他叫你别擔心這些,他有安排。”尤比笑了。他臉頰上的兩隻梨渦叫亞科夫移不開眼。“舒梅爾說,這是個斬草除根的辦法。”
斬草除根?亞科夫想,真要斬草除根,他就該提着劍到甯芙神廟去,将那士麥那來的老頭和他所有的家人都殺死,才算了卻這矛盾——不過他懶得揣度猶太人的心思。那些分不清智慧還是狡詐的話總能叫他腦子作一團漿糊。
“既然他這樣說,我便同意這麼辦。”亞科夫最終還是點頭。“不過你要轉告他,如若他的‘安排’出了問題,我還是自己解決這事。”
“那我回去便這樣告訴他。”聽了他的話,尤比的坐姿終于放松許多。“唉,這真是個難事。隻是做些生意,竟也要處處與人作對,和在戰場上打仗一個模樣!”
“本就是這樣的。”亞科夫也深深歎氣。“若你是那糟老頭,做了幾十年的香水生意被我們這樣的人橫刀奪去,除了使這些壞又能如何是好?”
“你還不許我說人壞話,你不也這樣叫他!”尤比笑嘻嘻地湊近他的臉。“壞人使再多花招,也打不倒我們!”
一陣奇妙的酸澀不知為何從亞科夫胸口滲流而出。他沉默下來,不禁思考。究竟誰才是壞人?
吸血鬼心情甚好,踢着鞋子在他狹小陰暗的艙房中踱步。“冬天一到,你又能陪我在君士坦丁堡住三個月了。”尤比從他簡陋的床鋪掃視到破爛的提燈。“我每年就盼着冬天來了,海上起了風暴,這樣你才能早日回來,好端端地待在我身邊…可也就三個月,你便又乘船走了。現在我最讨厭的季節就是春天,我真巴不得港口的船永遠再不起航。”
“你就這樣想我回來?”
“當然!難以想象,你在外面過着什麼樣的日子!要麼在海上咽海水,要麼在沙漠裡嚼沙子。”尤比扭過臉來。“你難道不想回來嗎?不想在君士坦丁堡多休息些嗎?你不想念我嗎?”
這小子為何從不為這些話害臊?亞科夫胸口的刻印像被浸在熱水中一樣暖和,又難忍地發癢。他露出一副意味不明的笑容。“我當然想。”他說。
“瞧這本書,還是你走時我送給你的。”尤比哼了一聲,從他桌上拾起那冊子,翻了幾頁。“書中有位英雄,叫斯巴達克斯。我覺得你與他相似,才送給你這書。你有讀它嗎?”
“我讀了。”亞科夫遠遠望着他。“斯巴達克斯是位英雄。可他失敗了。”
“他失敗了,更使他的故事悲壯。”尤比不禁感歎。
我不像他。亞科夫想這樣說——可他終究沒有開口。
“好吧,我要走了,我必須要在天亮前趕回去才行。”尤比調皮地沖他眨眼睛。“别忘了舒梅爾囑托的事。”
“我不會忘的。”亞科夫拿過提燈,吹滅裡面的蠟燭。
船艙陷入安靜又聒噪的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亞科夫感到有一隻冰冷的手探到他的胸口,摸那澎湃的心跳;又移至他的脖頸,尋那溫熱的脈搏;最後觸上他的嘴唇,撫那濕潤的吐息。船闆外的海浪與風雨一同翻湧着,尤比的聲音藏在其中,十分細小。
“明天見,亞沙。”尤比的聲音透着奇妙的興奮。“我很高興你回來了。”
“明天見。”亞科夫回應道。“…你叫我什麼?”
“我也有位老師教我斯拉夫語。”吸血鬼的笑聲越來越遠。
他如幽靈般消失,未發出一絲動響。
亞科夫想,尤比真走了嗎,離開自己了嗎?他莫不是仍藏在這船艙中,等待自己陷入夢鄉,便要冰冷地鑽進自己的懷抱,啃咬自己的脖頸,汲取自己的血液嗎?亞科夫不知道這算作好事還是壞事,也不知自己恐懼還是期盼這事。可這些無謂的念頭卻叫他抓心撓肝地閉不上眼睛。
血奴躺到潮濕的床鋪上,沒過一會又爬起來。他從衣兜裡掏出兩枚火石,又摸索着找那燈盞上的小蠟燭。他點燃燭芯。
溫暖的火苗在他掌心冉冉升起,絲毫沒有搖晃的迹象。火焰的邊緣沁得他的掌心微微出汗。
亞科夫立刻吹滅了它。他躺回床鋪,就着熟悉的海浪聲,沒過一會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