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不參賽才說得出這種話。”亞科夫擡眼瞥他。
“唉,說得好像你真是個貧苦騎士,帶着弱馬破甲來參賽似的。你不該慶幸尤比烏斯大人能給你買來最好的裝備,叫你事先勝于濫竽充數的選手嗎?”奧列格咧着嘴笑。“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新盔甲?”
“…鐵匠還幹着活呢。”亞科夫面露煩躁。他忽然謹慎地轉念。“你有告訴其他人我要參賽的事嗎?”
“拜托,我又不是傻子。”奧列格面露苦相。“我要是給你找麻煩,尤比烏斯大人會很生氣的。”
他生氣又不能把你怎樣,亞科夫不屑地想,不過這算是個讓血奴安心的回答。“回訓練場,繼續陪我訓練。”他拍了拍身邊達烏德的背,叫侍從為自己備馬。
“你根本就是想找借口揍我一頓。”奧列格歎着氣拎起斧頭,跟在他身後。
他們回到騎士團的訓練場。那與大競技場實在沒什麼可比之處,又小又窄。亞科夫苦于在馬上端着騎槍戳那小小的轉動靶子,他讨厭這訓練——這東西除了觀賞着好看,實在沒什麼實戰價值。要知道騎在馬上巡回射箭才是殺傷敵軍最有效的方法,可比武時偏偏不許射箭。
他練了幾圈,見馬累了又下馬來練劍。等到奧列格也陪他練得倦了,又讓達烏德為他架起木頭假人。亞科夫紮着馬步,調整手勢,均勻呼吸。不開刃的鋼劍劍柄磨着他手心上的繭子,叫它們一遍遍掉皮出血又結痂。直至金角灣的海鷗啼叫也變得懶惰起來——亞科夫擡起頭,擦拭汗水。他這才發現天色已暗,紫金色的晚霞飄飄蕩蕩,遮遮掩掩,叫他已看不清訓練場上密布的座位。
那的角落裡安靜地坐着一個人,用纏頭巾和面紗層層包裹着自己的頭發與臉,躲在陰影下,熱切地注視着他。日暮的太陽逐漸隐去,那人直奔他而來。
亞科夫用劍柄敲達烏德的鞋底,喚醒這不知何時睡着的年輕侍從,催促他離開。“你什麼時候來的?”血奴扶着矮牆爬上觀衆席,掌心在那留下一抹血迹。“白天别随便出門!”
“我就在這坐着,也曬不到太陽。”尤比摘下面紗,彎彎的眼睛笑着瞧他。“我想和你聊聊。”
二人在夜晚的訓練場坐下。四下靜谧無人,隻時不時響起風揚起塵土的蕭瑟聲音。
“你為這事努力極了。”尤比牽起他的手,撫摸他繭子上傷口的邊緣。
“這是我的主意。”亞科夫感到掌心裡冰冰涼涼地發癢。“勝負全取決于我。”
“…可你願意去嗎?你甘心嗎,亞科夫?”尤比的手指停下動作。“如果你赢了,成果卻是我的…你會因此恨我,覺得我坐享其成嗎?”
亞科夫震驚地發現自己竟從沒想過這事。他轉過臉,瞧見尤比正端詳他的表情。騎士張着嘴,不知說什麼好。
“…你的不就是我的?”亞科夫也震驚于自己竟有朝一日能自然而然說出這話。“本就是為了你,我才想出這主意。若不是為你,我做這事有何用?”
“全為了我,沒一點是為了你自己?”
“…”亞科夫的喉嚨像被什麼梗住似的鈍痛。他的刻印像炭火一般燃燒起來。“…也不全是。”他想了又想。“榮譽、聲望、觀衆的喝彩、對手的嫉妒。這就是我想要的。所有騎士都想要這個。人都想要這個。”
“這麼說來,”尤比年輕又衰老地歎息。“虛榮者反是最高尚的。”
亞科夫不知道這算作對他的贊揚還是揶揄。“一切都需要我赢了才有。”他捏緊了拳頭,關節咯嘣作響。“正如安比奇亞說的那般,勝利遠比戰利品來得珍貴。”
尤比沉默着坐在他身邊,動着嘴想說些什麼。
“你這樣愛我,為我打算。”吸血鬼極輕柔又緩慢地說話,聲音像煙霧般飄渺。“是因為什麼?”
愛?亞科夫不屑于,也羞于談它。這字眼像把利劍般刺過來,想要擊碎他的铠甲。“因為你母親的刻印。”于是他無情地開口。
話剛落音,血奴的心髒便刺痛起來。
“亞科夫,我想你已經了解這事。”尤比盯着自己黑色的指甲瞧。“刻印是個因人而異的東西。就算母親命令血奴去‘愛’我,他們也總有千奇百怪,五花八門的方式來理解這命令。有些血奴照顧我,疼愛我,親吻我;而有些血奴管控我,束縛我,殺害我。他們所有人都不覺得自己違背了命令,違背了刻印,不如說正是刻印如此深邃,才叫他們的愛如此深邃,以至于他們自己也做出自己無法理解的事來。”
亞科夫不知道尤比說這些話有何意圖。一陣不妙的預感卷上他心頭。
“母親從來沒叫你愛我,可你依舊愛我…我想這是你自己萌生的情感,或是你自己這樣理解母親的命令,理解這刻印的含義。
“我從不懷疑這個,亞科夫,我能從你的血中嘗出這滋味。但我很想知道…你因為什麼愛我?若我有朝一日變了,你還會愛我嗎?你會因為我變成你所不喜歡的模樣,恨不得殺死我嗎?”
“這世間從來沒有人的關系毫無前提。”亞科夫斬釘截鐵地開口。“若你變了,變成一個害人為樂的混蛋,變成像安比奇亞、像巴圖爾那樣的混蛋;或是你變得瘋了,神志不清,整日不和我說一句話,或盡說我聽不懂的話,像你母親那樣神遊天外。”他瞪着眼睛。“我怎麼可能還仍将你視作和現在一樣的人?”
尤比愣愣地擡起頭,瞧那雙冰冷純粹的眼睛。他張着嘴,像是聽到什麼晴天霹靂的消息一般。“…那要怎樣才算作不一樣?”
“你自己覺得這問題的答案是什麼?”亞科夫質問他。“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你自己不知道嗎?”
“可人都會變的!”尤比站起身來。“我會長大,會明白以前不明白的事情,學會以前不會的本領。這甚至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亞科夫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許他逃跑。“你想變成什麼樣?”血奴死死拽他回來。“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夠完美,亞科夫…這世上很多事沒法兩全。我曾經不明白你的很多話,可我現在也明白了許多。我常覺得在懸崖邊走,稍有不慎就跌落下去…”
“完美?”亞科夫氣得笑出來。“我莫非是指望你完美嗎?”
“那我不完美,你也不會離開我的,是嗎?”尤比轉回頭。那副惹人憐愛的、直戳人弱點的面龐讓亞科夫的刻印酸澀地跳動。“你能給我這個承諾嗎?”
“…不能。”亞科夫緊咬牙關。“我本就不是因為你完美才在你身邊。”
“那究竟因為什麼?”
“你不停問我這問題,而你呢?你又為什麼不趕走我?”亞科夫站起身來,将主人按在訓練場的欄杆磚土上,雙臂攔在兩側。“你是因為我勇武老練、品德高尚,亦或脾氣順遂,才親近我嗎?你覺得我難道是世界上最兇悍有力的戰士,最忠誠不二的騎士嗎?你要是找到比我更有用的人,莫非就能立刻扔下我不顧,轉頭信任他人去嗎?”
尤比的眼中有光動搖着閃爍,像一彎紅色的明月在海面随波起伏。
“還用我再說第二遍嗎?”亞科夫低下頭,胡須幾乎要貼到他臉上。“你明白了嗎?”
他的主人擡起手臂,擁抱了他。“亞科夫,這比什麼都有用。”尤比将臉埋在他頸窩。“我要的就是這個承諾。”
亞科夫以為尤比又要在自己的脖子上咬下兩個小血洞。他想訓斥尤比,别在騎士團的露天訓練場這麼肆意妄為——可吸血鬼變為一團煙霧,立刻消失。他的懷裡一下變得空落落的。
血奴怅然若失地四下張望。他掌心的傷口發癢地刺痛,已不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