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納卡基斯的宅邸大廳圍滿了人。尤比帶着舒梅爾焦急地站在中央,緊緊交握雙手。他的同伴眼盲了,手指枯槁幹瘦,卻依舊有血液的溫暖在皮肉下流淌。一陣極為痛苦的、女人的嘶嚎聲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大廳中半數以上的人都被這聲音擊倒,扶着左側胸膛心髒的位置蜷縮着跌到冰冷的大理石磚上,伴随那嘶嚎聲一齊哀鳴,像是試圖分享主人的磨難一般。
整間用于等候的廳堂如今看起來簡直像煉獄,所有血奴都是其中扭曲的靈魂。
“母親生下我是也是這般痛苦嗎?”尤比的手指越抓越緊。“每位母親生産時都是如此痛苦嗎?”
“是的。”盲人也握緊了他的手。“神奇的母親有孕育萬物的本領,這痛苦便是代價。但這也是她們的選擇。”
“哪裡有的選呢,舒梅爾?”尤比要緊咬着牙才能支撐自己不流下淚來。“人究竟為什麼非要生下後代,讓更多的人一遍遍重複這些毫無意義的磨難?”
“若是亞科夫聽到您這句話,”舒梅爾将他擁入單薄的懷抱中。“便會說您失去生活的鬥志,全怪那戒指的事。”
尤比将臉貼在猶太人薄薄的長袍上。他離那顆脆弱的心髒那樣近。他能看到千萬血液掙紮着從血管湧入其中,為這樣一個稱不上卑劣或高尚的、可悲又可贊的個體拼命地流淌,催促那顆似乎永不停歇、永不知疲倦的心髒跳動。吸血鬼擡起頭,瞧見他繃帶下。兩隻松垮的眼皮中空洞無物,隻沒有目标地注視不存在的前方。
一排排奴隸從安比奇亞的卧房奔出,拉起大廳的所有窗簾。沒過一會,這變得漆黑無比。奴隸們又點起燈燭,重新點亮這。每隻火苗都搖擺着呈現一種詭異的猩紅色,毫無溫度,像放涼了的血的顔色一般——尤比想,鮮血本是溫熱的。
像是回應他的聯想般,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正從生産中的卧房猛烈襲進所有人的鼻腔。尤比殘忍地發覺自己竟被激得餓了。他向姐姐發出駭人嘶吼的方向望去。
他聽到數不清的紛亂腳步聲正在那細碎地踏。安比奇亞的叫聲停了,呼吸聲也停了。她作為活着的人的痕迹像被不知名的神明整塊挖去,忽然消失殆盡。取而代之地——一聲清脆鮮亮的、綿長不絕的嬰兒啼哭如雷鳴般爆發而出。
尤比張開了嘴。他怔怔地望向卧房的房門。
是伊薩克懷抱着那血淋淋的新生兒走出門扉。他面無表情,面容與身軀如廣場的石像雕塑般僵硬。貴族牽動着手臂,鑲滿珠繡的袖子上染着濃郁的骨螺紫色。
“我有了一個女兒。”他舉起懷中帶着血迹的襁褓。
一隻幼小脆弱的手臂如肉蟲般從那蠕動着伸出——尤比看到,一枚黑曜石做底的,鮮紅如血液的紅寶石戒指正松垮地套在柔嫩的手指上。
下午,君士坦丁堡下起小雨。亞科夫與努克最後一次忙碌地擦拭武器上的血漬,檢查它們的損耗。雨水讓氣溫略有涼爽,可又叫人鼻腔中濕漉漉地粘膩,呼吸悶熱。歸好了武器,他又奔去馬廄,瞧那匹通體漆黑隻白色蹄子的突厥馬狀态如何——馬不知為何悶悶不樂,隻歪着鼻子靠在他手心上,像是撒嬌,也像在為連日劇烈的厮殺感到不滿——這不是一匹經過足夠訓練的戰馬。
“最後一場。”亞科夫拍打按摩它的後背,梳理它漂亮光滑的鬃毛。“再堅持一下。”
大競技場的選手隻剩下最後二人——亞科夫與塞勒曼的營帳被隔開了,分别在最遠的兩邊角落,無法碰面。血奴理解裁判官這樣安排的理由:誰也不想叫本該被十萬人喝彩叫好的戰鬥在不為人知的場所提前上演,損兵折将,害了競技最為高潮的表演。
騎士沉下心來,緩慢地、一件件套上鎖子甲,讓侍從顫抖的手指扣上那些皮扣,給穿孔的皮帶打好結。
“皇帝來瞧這場決戰了。”努克的聲音像在冰天雪地裡凍了整天似的哆嗦。“…他正坐在競技場前視野最好的看台上。”
“你用不着怕皇帝。”亞科夫站在帳内一動不動。“他不是我們的對手,隻是個觀衆。”
“您,您說得對。”努克為他系好最後一個繩結。“祝您武運昌隆,大人。”
亞科夫拾起頭盔,套上頭去。他的視野在陰雨天裡變得更為黯沉,隻餘視孔處透入的一絲光亮投在他眼眸上。
“走吧。”他牽起缰繩。“該入場了。”
觀衆席的上空被挂滿了昂貴的紫色帷幔,決戰使氣氛較前日更為熱烈。亞科夫不知觀衆們是為了什麼才這般瘋狂。這對他而言算是虛榮的放大,也算是勇氣的考驗。他已沒了鮮亮的罩袍與旗幟,但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自信自負些——紅色是血的顔色,象征傷病與痛苦,亞科夫想。隻他身上純粹沉郁的黑色才令他更為可怖,如地獄中策馬而來的死亡使者,沒人不為這樣強大的騎士感到膽顫。
整座寬闊的大競技場隻為他與塞勒曼二人而備。亞科夫在震天響的歡呼聲與辱罵聲中走過門欄。極遠地,他便瞧見塞勒曼在對面,身着白袍,從立着四匹鎏金青銅馬的門下緩緩策馬行來——他騎着一匹通體雪白的汗血寶馬,在陰霾的天空下閃閃發光。
二人在侍從的陪伴下踏着沙土,繞場巡遊,淋漓地沐浴在所有觀衆的視線下。最終,在樂聲中,二位勇士停在場中央三頭蛇柱的噴泉前,面對皇帝所在的中央看台。
亞科夫尚是第一次這樣近地看到皇帝的臉。那皮膚黝黑的老人坐在一張極為華貴的椅子上,右手托着十字裝飾的王權寶球,左手握着鑲滿寶石的黃金權杖。他的肩膀上披着織金邊的深紫色鬥篷,腰間與手臂都箍滿金色的鑲嵌珠寶。亞科夫在頭盔下注視他的神情。皇帝的精神似乎不算上佳,也許是并未對這場比武抱有太大興趣。他想,這該正是世界上最為自負自滿的人之一,威壓似頭頂的烏雲般飄蕩在上空。
“出色的勇士。”皇帝簡短地稱贊他們。“我将遵循傳統,為勝者獻上黃金制成的桃金娘花環。”
一位宮廷女官從箱中取出一頂精巧纖細的花環冠冕高舉展示,葉片薄如蟬翼,葉脈栩栩如生——亞科夫的視線順着她手臂動作——他忽然瞥見一個纏滿頭巾,戴着面紗,包裹嚴實的貴族一聲不吭地在鼎沸的觀衆席中望着他。在貴族身邊,一個衣着簡樸、裝扮類似的,看不出性别的人坐在他身邊。二人貼得很近,相互依偎。
那是誰,一個麻風病人?亞科夫的視線很快被強迫着移回來。他低下頭,在頭盔下咬住自己幹裂的嘴唇。
“願主的恩典在神聖的競技場上與我們同在。”一位主教上台前來。“你們為榮譽與勝利而戰,但真正的勝利是對上帝意志的忠誠與對弱者的仁慈。
“這不僅是□□的較量,也為心靈的洗禮。勝者應謙遜感恩,敗者應寬容大度。
“願你們以騎士之風度、公正為準則,戰士之榮耀、勇氣為目标。踐行信仰之道。
“願聖母瑪利亞的慈愛與聖靈聖子聖父的庇護伴随你們。”
主教用銀柳樹枝蘸了清水為他們賜福,可亞科夫分不清是聖水還是雨滴落下來。他策馬轉頭,将手中的騎槍與塞勒曼的長矛碰撞出聲。二人的馬匹被侍從牽着奔跑回入場處。
場中的裁判官舉起了旗。象征開戰的鼓樂與号角聲響了起來。
亞科夫端起騎槍注視那面在雨中垂着頭的巨大彩旗——旗幟落下,他緊夾馬镫,□□的黑馬如閃電般飛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