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準和他走!”季回雪聲音冷肅,不帶絲毫懼意,“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能在這殺了我。”
直到此刻,季回雪才顯露出作為觀瀾首席大弟子的傲氣來。
可惜謝淩懶得接他的話,隻掃了一眼殷回之。
殷回之知道謝淩在讓他做選擇。
的确,季回雪金丹大圓滿修為,遠在謝淩之上,就算謝淩法器手段再多,也不會真在這裡要了季回雪性命。
可若真的鬧起來,季回雪必然要吃苦頭不說,屆時仙門百家都會知道季回雪逃了禁閉跟他這個潛逃犯待在一起,何必呢?
殷回之轉身,平而直地望着季回雪:“師兄,如今我已經不是觀瀾宗弟子了,往後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聽到殷回之的話,季回雪那張素來彬彬有禮的臉有一瞬扭曲,他咬牙道:“殷回之,你是不是非要氣死我?”
殷回之不作聲,季回雪又道:“你真要因為這個魔修的一句話趕我回去嗎?”
殷回之搖頭道:“不,即便他今日沒有出現,我也會這樣做。師兄,你本就不該來這裡找我。”
季回雪眼中流露出幾分痛苦之色:“可是阿殷,我不能……”
“季回雪,早些回家吧。”殷回之輕輕打斷了他,沒有讓他說完。
殷回之偏過頭,對謝淩說:“走吧。”
“殷回之!”季回雪脫力地扶着門框,在他身後大喊,“我們名字中相同的第二字,便注定了你我此生不能真的陌路,我不可能不管你!”
觀瀾第二十三代親傳弟子,“回”字為輩,出自觀瀾老祖開山立宗時親手為後人書寫的《字輩書》。
前塵作姓,觀瀾為根,第三個字才屬于他們自己。
拜師那日,江如谂對他說過,這是十二内峰的傳承,也是每一代親傳弟子之間斬不斷的聯系,歡欣、苦難、責任,他們都該共同面對承擔。
殷回之腳步頓住,沉默半晌,說:“那便不要這個字了。”
季回雪愣在原地,喉嚨澀得發不出聲音。
謝淩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提建議:“要不我給你取個新名字吧。”
季回雪臉色難看,帶着陰沉怒意看向謝淩:“謝公子,多行不義必自斃。”
謝淩喜怒難辨地看着他,輕輕道:“是嘛,可惜我不信。”
“走。”殷回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因催促的語氣太過,幾乎有些像命令了。
謝淩倒也沒在意,任由他拉着自己走出客棧,最後在一個巷口站定。
謝淩撚起他腰上的墜子,打量着他的表情:“你對我還真是不客氣。”
殷回之掀起眼皮,話中帶刺地說:“哦,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嗎,為什麼要跟你客氣?”
謝淩輕哼着笑了聲,未予置評。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繼續争讨那些無意義的東西:譬如殷回之的欺騙和不告而别,譬如謝淩的欺騙和虛情假意。
“我九歲那年,差點死掉。”殷回之突然出聲打破了沉寂。
他沒考慮謝淩是否已經知道,隻沒頭沒尾地講述:“那年天夜門幾乎屠了歐陽府滿門,我因為被歐陽昳關在地窖裡,陰差陽錯存下一條命,卻也被瘴氣毒得快死了。”
“府中血光沖天,全是屍體,觀瀾宗的人手用探靈石掃了一圈便準備撤退。
“季回雪站出來反對,說必須要人力搜查一遍,探靈石沒有反應隻能說明裡面沒有活着的修士,萬一還有活的普通人呢?
“他那會還不是首席大師兄,隻是個優秀些的内門弟子,”殷回之笑了笑,繼續道,“跟他一道的弟子們都覺得他腦子不好,說歐陽府裡的高手都死盡了,怎麼可能還有活着的凡人。
“沒人願意去,季回雪就自己沖進了瘴氣裡。七進七出的府邸深院,他一個人,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最後把我從地窖撈了出來。”
殷回之從回憶中抽離,看着謝淩:“所以即便我的師叔要置我于死地,我的師尊棄我于不顧,我都還願意叫季回雪一聲師兄。”
“所以即使有些時候季回雪的觀念我無法發自内心認同,但我還是願意照他希望的那樣做。”
謝淩替他總結:“你說這些,是想告訴我他對你有多重要,求我不要傷害他。”
殷回之總是冷靜内斂的眼裡罕見地露出一絲少年氣的狡黠,他有點高興謝淩沒猜中他的想法:“并不是。”
他的語氣不似作假,于是謝淩的嗤弄滾到唇邊,又滾回了腹中:“那你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救命之恩對我來說……意義還是挺重的,”殷回之微微仰頭,“謝淩,其實你沒必要給我編‘故人之子’這種話,你也救過我。”
兩次。
你同我說真話,袒露你的目的,我未必不會答應你。
謝淩輕易地讀出了這句話的未盡之言。
他盯着那雙淺褐色的眸子看了幾秒,毫無波動地吐出四個字:“自作聰明。”
殷回之:“……”
若放在之前,他這會便該閉嘴了,但眼下,他突然福至心靈,覺得自己是說到了謝淩的痛點上。
謝淩對他一再糾纏,必然是目的使然。
但為什麼謝淩死活不願意說明,還扯了一堆有的沒的來遮掩?
——要麼是謝淩知道這件事會觸犯他的原則、他一定會拒絕;要麼是謝淩主觀上不願意說、認為難以啟齒的事。
若是單是前者,那便是損害修真界安甯、迫害無辜一類的事,可在這種事裡,他有什麼利用價值?
若是後者,那便合理許多了,但究竟是什麼事能讓謝淩這種奇特物種都覺得難以啟齒……
“你在想什麼?”謝淩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發散出去的思維。
殷回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搖頭:“沒想什麼。”
謝淩冷哼:“我看起來像傻子嗎?”
殷回之心說你不像傻子,但你看起來的确很想知道我在想什麼。
他扯開話題:“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謝淩蹙眉看了他一眼,最終沒有再追問這個無意義的問題,答道:“看你。”
這個無厘頭回答,和他配合的态度,讓殷回之真切地感到了一刹那茫然:“看我?”
“對,”謝淩加重了語氣,垂眼看着他,“殷回之,你沒覺得這種對話很蠢嗎?你準備做什麼,難道還要我來告訴你?”
一般情況下,殷回之的确會覺得這種信息量稀疏的對話很蠢。
但是此刻他更驚奇于,謝淩是如何做到一邊充當狗皮膏藥、一邊理直氣壯地說出“看你”這種話的。
之前他一直以為謝淩喜歡把沒邊界感的話挂在嘴邊,是為了掩藏真實想法。
可現下,他卻有點懷疑這是謝淩的真心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