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踉跄後跌,摔倒在碎石遍布的灘塗上,發出一聲低低的悶哼。
鐘離檀這才得以看清女孩全貌。衣衫褴褛,似經年累月未曾更換,雙腳或因常年赤足行走而布滿塵垢厚繭。體瘦如柴,幾若骷髅裹衣,兩臂松垂,不見丁點肉色。
蓬發下是一張灰土與血污交織的小臉,眉梢與眼角似在受毆間所傷,血迹模糊,緻使眼眶粘連,隻能閉着眼将面龐轉向她所在的方向。
“你會法術,你是神仙還是妖怪?”脆生生的稚嫩聲音,年歲難辨。
鐘離檀不答,反問:“方才,你是想尋死嗎?”
“我沒有想死,我隻是想試一試,我會不會死......”女孩又問,“你是妖怪的話,能帶我走嗎?”
鐘離檀默然片刻,啟口:“為何?”
女孩伸出灰撲撲的手,攤開掌心道:“因為我也是怪物。同類不就是應該和同類待在一塊兒嗎?”
鐘離檀瞳仁驟縮,心若受千鈞重擊,神思震蕩,以至于步履微跄,不自主退後半步。她并非因女孩的話而駭然,而是看見那小小的掌心之中,三道流水漩渦紋,曆曆分明,赫然在目。
見鐘離檀默然不答,女孩收回手,環抱雙膝,平靜地說道:“你若是不願,便算了。”
“你叫什麼名字?”鐘離檀竭力平複心潮,目不轉瞬地盯着女孩。
女孩的回答直接而簡單:“我就叫小怪物。”語氣并無絲毫自卑與躲閃。
鐘離檀望向村舍方向,連連追問:“此乃何地?你年歲幾何?雙親安在?”
女孩全無對陌生人的戒備心,問什麼便答什麼。她慢吞吞地擡手,指向面前的河水,“這是檀水河。”複又指向身後的山,“這是鐘離山。我七歲了,娘親死了,爹爹......”
她仰首望天,似在估算時辰,随後說道:“我爹爹喝醉了,正在家中睡覺。”
鐘離檀隻覺頭腦暈眩,心魂迷亂,此非幻境,她也并非是被傳送于此。
那如何解釋眼前這一幕?
她為何會重返兒時?為何會親眼見到幼時的自己?
“你怎麼不說話了?”女孩突然開口問。
鐘離檀穩定身形,神色複雜地凝視女孩,凝視這個她全無記憶的幼小的自己。
對于遺失的這段過往,她一直抱着無謂态度。畢竟百年歲月長河,匆匆十數載,猶如逝水無痕,遺忘便也成了理所當然。
然而此刻,親臨其境,目睹往昔自我,那份塵封已久的好奇與探究心,仿佛瞬息間被全然喚醒,驅使着她開口問:“為何村裡人視你為異類?”
女孩好似覺得她問得多餘,語氣有些不高興:“你看見我的手了呀,和别人都不一樣,巫祝大人說我是不祥之物,生下來就不會哭叫,不僅克死了娘親,還屢屢為村子帶來災禍厄運。”
不,不是這樣的,鐘離檀想這麼說,但猛然間,她感到身體正疾速變輕,似有莫名的力量正在将她吸入虛空。
懷中安睡的白梧亦被此突變驚醒,小腦袋自衣襟間探出,發出陣陣驚恐的“叽叽”聲。
女孩被白梧叫聲吸引,盡管血污糊眼,目不能視,仍好奇地轉頭問:“是什麼聲音?”
鐘離檀察覺到自己要離開了,沒有時間了,萬般疑問也隻能抑下。她疾聲道:“聽着,七年後,會有一個叫做姬钰的女人帶你離開此地,記住這個名字,記住她。”
女孩面露困惑,沒有回答。
鐘離檀身形漸隐于風中,聲音愈發高昂激越,幾欲撕裂空氣:“你不會死,你會活下去的,記住這個名字,她會帶你走,記住。”
“......我記住了。”女孩低聲道。
言罷,風息聲止,一切歸于平靜。
女孩雖目不能視,卻能感知那份存在的消逝,她對着空無一物的半空,輕輕地問了一句:“你……走了嗎?”
四周唯餘河水潺潺,回應着她的疑問。
女孩轉回頭,下巴擱在膝上,仍面對着湍流不息的河水靜坐,直至夜幕降臨,夜色鋪展,緩緩将她那瘦小身軀徹底擁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