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芙蓉是誰?你同學?”
“不是,是姥姥手稿裡提到的,當初想要她孩子的那個女的。”
我說完,霍展旗像咬開一顆酸梅一樣龇牙咧嘴,一踩油門進了服務區。
“你瘋了吧?”他用我認識他以來的最大聲量沖我吼叫。
“幹嘛?好好說話!”我趕忙撫慰,心裡恨自己怎麼突然就說出來了。
他瞪着我:“我不懂,你為什麼非抓着這件事不放?你都知道那幫人當初有多殘忍,怎麼還去招惹啊?”
“我錯了大哥,開玩笑的!”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急忙服軟。
霍展旗的眼睛在打雷,他嚴厲地警告我:“你哪也不許去!你要是敢去,我就告訴家裡所有人你這一年折騰的事,光是你把姥姥的棺材撬開,就夠他們打死你的!方檸,你不是三歲小孩!該睜開你的大眼睛看看現實世界了!”
他的話讓我很不舒服,當初說支持的是他,現在反對的也是他,什麼道理都是他講,因為他既能代表已逝的外婆,又能代表全家人的意志。
我按捺下脾氣,好言好語地說:“你要是擔心……不然我們一起去?”
“去個屁!我有那麼閑嗎?”霍展旗的聲音在我耳邊爆開,“我警告你,你不許去!敢去我打斷你的腿!”
後面的路程我們一言不發,他開了車窗吹風。車很快,風像鼓槌似的敲着耳膜。
開進市區時已然入夜,燈紅酒綠花樣十足。他送我到樓下,我連再見也沒說就下了車。霍展旗叫住我,語氣還留着吵架的殘灰:“不許去松台,聽到沒!”
“知道了!”
他要做生意很快走了,我像隻蝸牛蹭上樓梯,眼睛熱熱的,站在家門口時才發現因為視線過于模糊以至連家門都認錯,憑白多走了一層。
晚上什麼也沒吃,一直躺在床上,躺在小卧室這隻醬色水缸裡,如同蝸牛縮進軀殼。那顆腫瘤既然挖不出來,就隻能任憑它爛在肚子裡。
我強迫自己回想面對古峰時的恐懼,想想他是個多麼可怕的人,他勾勾手指我就能灰飛煙滅。
面對強力人總會軟弱,我隻要等待我的軟弱慢慢占據上風,便可安然放棄這件事,那顆腫瘤也會自然而然被吸收,我就能邁入新生活。
新生活,哈,我居然還在想着它。過去的一年我以為鼓起勇氣和葉丹青在一起,就算開啟了新生活。
但那是誤解,生活隻和自己有關,如果本質的我沒有變化,生活又怎麼會有?
我還是舊的我,隻不過越來越明晰地感到面前有一堵高牆,我想越過它,去看後面的風景,哪怕那裡還有一堵更高的牆。但我越不過去,我夠不到它的頂。
我和霍展旗開始冷戰,他不問我要不要去吃燒烤,不找我打牌,也沒有刺探我在哪。就算我去松台,他不知道,也攔不住。
說那些話是盡義務罷了,他的言辭總像疾風驟雨,行動卻往往不疼不癢。他對我很惱火,我對他很失望。
當年他頭腦一熱,不顧全家反對放棄穩定的工作去當兵,說要尋找自己的價值。大姨一哭二鬧三上吊,到底也沒勸住。我幫他據理力争,背下了一半的罵名。
我們坐在河邊互相打氣,說以後組成同盟,一個有難另一個必須幫忙,誰不幫忙誰是狗。十年過去,霍展旗找沒找到他的價值我不知道,人倒是越來越狗了。
我再一次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周圍世界變成了吸音壁,說什麼都沒有回聲,正和老家寒冷的冬天相配。
是的,在别處還處于深秋時,這裡已經入冬。十一月下了幾場雪,凍糊了窗戶,我的生日就要到了。過了這麼久,悲傷的心情也漸漸地被日複一日相似的生活淹沒。
我照舊關注着葉丹青,偶爾點進她的頭像,期望再次看到“對方正在輸入”。再者,她是新聞常客,我不想看見也難。
詹妮弗住院了。
這是我從網上看到的。盡管維克托電話轟炸,但葉丹青并沒有回倫敦看她,所以維克托向媒體陰陽怪氣地抱怨,極盡所能地展現他的英式幽默。
“我們猜測,米拉可能正忙着賺錢,這樣就能為她的母親換上一副黃金的呼吸面罩。”
當天,葉丹青和黃金面罩的詞條就登上了熱搜,評論說這是農夫與蛇的故事,葉丹青沒有良心,并給葉丹青的照片P上了黃金面罩來諷刺她。
另一隊人馬猜測,這件事背後一定有隐情,說不定真的像傳聞中那樣,葉丹青和她的養父有一腿,所以嫉恨養母。
對于種種讨論,葉丹青選擇了保持沉默。我在網上反擊的同時,也一樣想知道,葉丹青為什麼不回去看看呢?哪怕是做做樣子。
她不會不知道輿論的方向,大家不希望公衆人物私德有虧。更何況,詹妮弗是布蘭森家唯二對她還不錯的人之一。
直到我的生日當天,這件事依然有讨論度,古靈在朋友圈發了一張葉丹青被P過的圖片,一點也不掩飾對她的鄙薄。
不過我懷疑那朋友圈隻我和葉丹青可見,因為并沒見到有人點贊。我當沒看到,悄悄把古靈屏蔽了。
霍展旗終于邀請我去燒烤店過生日,但考慮到自己的心情,我還是選擇了在家,隻在生日當天出門走了走。
今年是暖冬,河灘的雪不如去年厚。去年我和葉丹青來時還有一個大雪堆,今年卻隻積起一個小雪包。
天晴得像被橡皮擦過。小城很安靜,人們按部就班地上班上學,閑人無幾,所以連環衛工人也不着急清掃,留着河堤上新下的雪在陽光裡熠熠閃耀。
我躺在雪地上,希望一睜眼時間就回到一年前,至少我會收到葉丹青的祝福,而不是現在這樣,她什麼也不說。
這幾個月來我們完全沒有聯系,但想要徹底擦除一個人在生活裡留下的種種印記,何其難。
我還是會想起去年我們在老家的日子,雪下得那樣厚,但屋裡亮着燈,我們躺在床上聊天,我說,噓!下雪了。
她問我怎麼聽出來的,我說腳步。我們關了燈屏住氣,外面傳來微弱的咯吱咯吱的響聲,說明下新雪了。
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機,放出一簇火苗,慢慢地烤着窗戶上的冰霜,它們像遇水的白砂糖,一點點溶解,哭泣一般留下道道水迹。
我們頭挨着頭看樓下的行人,還有街對面那間,在夜裡孤獨營業的商店,老闆坐在櫃台裡織毛衣。
恍如昨日。還是那樣的冷,還是那樣的雪,還是那樣的夜。
回家路上,我去烘焙房買了一塊蛋糕,賜予自己一點儀式感。狐朋狗友們很有良心,祝我生日快樂。丁辰希望未來的食品廠廠長早日上崗獨攬大權,她甘願當我的狗腿子。
昨天她寄給我一個禮盒,我一看是什麼養生套裝,又是黑芝麻又是補氣茶,居然還有一套太極服。要是再送我一把劍,我可以直接加入公園晨練大軍。
鍛煉身體,保衛自己。她說。
我發過去一張老太太打太極的圖片,說,你知道這是誰嗎?這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程序員。
剛發完,我看到一個快遞員站在我家門口不耐煩地敲門,氣喘籲籲地喊有人在家嗎?他腳下放着一隻巨大的箱子,看上去得有幾十斤重。
“在呢在呢。”我趕緊跑上去。
他頭一揚,問:“你就是這個什麼檸檬啊?”
單子上寫着:快樂檸檬。
“好了,任務完成了,非讓當面簽收,打好多電話你都關機。”
手機前一陣總收到詐騙電話,所以我設置了陌生号碼攔截。謝過快遞員,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拖進家門,少說也得三四十公斤,箱子上寫着星球書店的字樣。
我知道這是誰寄來的了。
果然,一打開箱子,一張紙條赫然出現在眼前——
小檸檬:祝你生日快樂!
落款是小葉子。
是葉丹青的筆記,她親手寫的。我摸着凹凸的字迹,想象着她在寫下這些字時的樣子。天寒地凍的冬天瞬間便被融化。
箱子裡是我夢寐以求的科幻小說,都是“等我有錢了”之後的美夢。而現在美夢成真了。這些書加起來要花幾千上萬,這對她來說九牛一毛,于我而言卻是無價之寶。
我懷揣着一種超然物外的快樂點開她的頭像,寫道:葉老師,禮物我收到了,謝謝你,我非常喜歡。
好官方啊。
我删掉重新編輯:葉老師,謝謝你的禮物,太棒了!超級喜歡!
好傻啊。
我又删除了,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回複才能表達我的心情。我很想她。
吃完晚飯,我繼續構思,删删改改,比寫小說還難。正當此時,我的編輯也跑來祝我生日快樂,并告訴我,我的小說上熱門了。
我都十天半個月沒怎麼更新了,還會上熱門?編輯說,可能人家就是來鞭策你的。我點開一看,原來是那個匿名讀者,一次性打了巨額的贊賞,直接送我上了榜。
我哭笑不得,葉老師,你在做什麼?
其實我早就發現匿名讀者是葉丹青,這個人在我們剛分手的時候還三天兩頭跑來留言。讀者都快跑光了,隻有她每天求更新求更新,還自以為天真無邪地說,寫得很好看呀,加油!
我無奈地笑起來,笑至一半又倍覺難過。她會願意當面對我說一聲生日快樂嗎?
十一點,我終于下定決心撥了她的号碼。電話嘟嘟地響,我祈求她在我的勇氣消失前接起來。
“喂?”
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夢中傳來,裡面多少有些期待吧,她是不是在等着我的電話?那個聲音掃掃我的鼻子捏捏我的耳朵,讓我的眼淚猛地流了下來。
“阿檸?”
我張開嘴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讓她聽到我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