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看不清天在哪裡。公路露出貓紋一樣的黑色,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白的,像閑置的房子裡,蒙在家具上的起伏的白布。
十一月末,雪花如席,片片蓋在車窗上。雨刷瘸了一隻,另一隻像個智力缺失的傻子,刷一下就嘿嘿地笑。
車裡開着很強的暖風,我從國道拐入一條小路。路被雪淹了,變得既崎岖又滑膩,我踩足油門,車身颠簸不堪。
我相信我已經駛離了那條路,闖進大雪深厚的草原上。天地之間隻有一輛車、一個人,我像貝殼裡的珍珠,被它們含在嘴裡,硌住它們柔軟的舌頭。
我不知道在往哪裡開。
昨天我做了一個夢,不知道是不是這場下了兩日的大雪的緣故,夢裡又從我出生的那個雪天開始,經曆了一遍到此為止的人生,最終停在生日那晚我和葉丹青那通電話上,停在她對我說,我究竟是為了外婆還是為了自己這句話上。
從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系,她也沒有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去松台,還是已經去了。
醒來後我看到窗外一片刺眼的白,我就知道雪還在下。起床後我打掃衛生,擦書架時看到了包在紅布裡的外婆的頭骨,我捧着它看了一會,它也變得很陌生了,染上了書架裡那些老書身上淡淡的黴味,就那麼直勾勾空洞洞地盯着我看。
我做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你嗎?
出門的想法突如其來,我逃難似的收拾了背包,穿上厚厚的羽絨服,開車出了城。
我頂着大雪沒命地往前開,所有東西都是雪,都分不出彼此,不用費腦筋辨認。我竟突如其來感到一種暢爽的自由,不再被任何事、任何人束縛,世界是雪白的幕布,任我自由來去,這是完全由我主宰的世界。
車身發出轟鳴,車胎已經陷進雪裡,車輪空轉揚起的雪霧從四面八方騰起,随後隻聽到“咔嚓”一聲,所有的雜響都像被收進盒子,隻剩下雪花撲簌簌落在車上的聲音。
我打開車前蓋,發現發動機壞了。該死的車這時候抛錨,把我扔在荒郊野嶺!真不夠意思!
瞎鼓搗了一會還是打不着火,手指已經凍僵。正想給修理廠打電話,卻發現手機被凍得瞬間隻剩2%的電量,之後連屏幕都沒來得及解鎖就自動關機了。
好大的雪,一片片落在我頭上。睫毛承受不住雪花的重量,又濕又重,想幫我合上眼睛。
連你也和我作對!我突然間失望地對着車身狠狠踢了幾腳,踢得雪紛紛落下來,那隻本來就不聰明的雨刷像斷了脖子,腦袋吱的一下耷拉下去。
雪齊膝深,越想走就越是走不成。無論你多麼氣憤、多麼惱怒,使了多大的力氣,雪就那樣平靜地綁住你的腳。小小的雪花也要如此強硬。
我拉下擋住半張臉的圍巾,撕開嗓子,沖着無邊無際雪原大吼,吼到渾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在顫抖。聲音回蕩在大雪中。雪沒有減小的意思,靜谧地下着。
臉上一陣熱一陣冷,熱是眼淚,冷是眼淚被凍成了冰。
我爬回車旁,覺得很對不起它,我為什麼要打它呢?它是最無怨言、始終陪伴着我的東西。我擁有的很多東西都是假象,隻有這輛小車實實在在屬于我。
“對不起!”我趴在車門上邊哭邊說。
我隻是想短暫地掌握一下世界,為什麼不可以?
我隻是想給生活找到一個支點,為什麼不可以?
我隻是想知道真相,為什麼不可以?
葉丹青為什麼要那樣說我?霍展旗為什麼要那樣說我?可他們說過我之後,卻又不來理我。
我爬進車裡,熱氣被凍得差不多了,很快這輛車就會變成一座冰窖。我意識到如果沒有奇迹出現,我将死在這裡。
擦幹眼淚之後我意外地很平靜,和這場大雪一樣,并沒有對死亡多麼畏懼。反正它都近在眼前了,由不得我不脫下舊日的快樂,穿上命運為我準備好的壽衣。
雪花很快把車窗都填滿了,一塊塊碎布織成一張床單。雨刷的屍體埋在雪裡,從車裡才能看到它的殘肢。
車裡溫度慢慢下降,我縮在車坐上凍得渾身發癢。老家有很多凍死人的先例,想不到我也是其中之一。思緒逐漸缥缈,我緩緩閉上眼睛,享受生命最後的甯靜……
……
……
……
砰砰砰!
我正做好夢,誰來叫醒我?
說是好夢,可夢裡其實什麼都沒有,一片虛無之鄉。無,就是什麼都可以有。我是無,就等于有。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站在虛無之鄉的中央,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連顔色也無。那個砰砰聲就從頭頂傳來,像要擊碎我的無,帶給我真實的有。我縮了縮,好像虛無之鄉要有了裂縫。
頭很疼,耳朵在鳴叫,我睜開一線眼睛,隻看到一片白。果然,虛無之鄉外面是有顔色的,我想躲回去,但那聲音不讓,像一根線,拴住我的針鼻兒,把我從亂線堆裡拉出來。
有人在敲車門。
我登時清醒了一些,正想開門,門卻從外面被強行打開。我像隻包子一樣滾了出去,掉在雪地上。
雪已經停了。
“哎呀,有人,有人!”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我頭頂響起。他說的是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