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起身,恢複成威儀有禮的天子門生,吩咐解三斤,“去,盯着阿绛身邊那些人,不要再讓他們挑唆阿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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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绛被偷偷放出來的事情自然瞞不過張縣令,在他治下,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師爺豎起大拇指,讨好他道,“果然不出大人所料,咱們這位京城裡來的老大人,和傳說的一模一樣,平日裡一副青天在世的樣子,一到他家裡人頭上,一筆筆的糊塗賬,根本算不完。”
張縣令很是感歎,“是啊,誰能想到呢?解傾在京城裡也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什麼人都敢辦,偏栽倒在他這個弟弟上。你說說,這敗家子果然是全家的禍害。要不是解绛,說不定解傾身後也能拼個青史留名。”
師爺笑道,“怕是不能夠了,解家二老爺的所作所為,解大人這些年沒被查處,已是皇恩浩蕩。”
張縣令嗤笑一聲,“皇恩浩蕩?是解傾本事滔天才對。”
“他這個人,看不慣别人搬弄權勢為非作歹,總把人往死路上逼,連根拔起,也不知得罪多少人。一般敢這麼幹的人,自身一點是非都不敢有,可解绛渾身漏的跟篩子一樣,全是靶子。都這樣了,解傾還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大人物。足以見他的手腕了。”
師爺附和,又問,“既如此,這事……就這麼了了?”
張縣令笑,撫平官服上的褶皺,頭都沒擡,“沒了,此事斷不能這麼了了。我得讓解绛記我一個人情,也要踏上解傾這條船才行。”
“讓你打聽的事,打聽的怎麼樣?”他問師爺。
師爺站在身邊,彎腰笑着回話,“早辦好了,大人,解绛在京城裡,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報。跟他作對的人,把解大人折騰出手之後,解老爺從來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那我們就這麼辦,”張縣令稍微坐直了點身子,吩咐道,“你去把關地有抓來,壓入死牢。”
“這……他是苦主。”師爺道。
張縣令頭閉上眼睛,手指細細撚着衣裳上的褶皺,“世間的冤案還少嗎?多他一個不多。你去把人抓來,要是解二老爺肯動手,讓他動手。要是他不動手,找個時機,病死了事。”
解绛被放出來的第二日,關地有被以盜竊的罪名壓入大牢。
當晚,他以越獄的罪名被壓入死牢。
翌日,自盡于牢獄中。
聞得關地有身為的消息時,解傾還愣了一下,以為解三斤在給他說笑。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遠方的天看了很久。
意識逐漸模糊,天旋地轉,所見具是一片血色,所聞皆是哀嚎之聲。一面的百姓對他的感恩戴德,一面是被解绛所害冤死枉死的人們在一臉血淚對他訴苦。
他一陣恍惚,腳步趔趄,往後退了幾步,險些站不穩。
解三斤見狀,急忙上前扶住解傾。
解傾擺擺手,讓解三斤離開,留他一個人靜靜。
他找到路蘊,這個女人說過,能解除他身上背負的命數。
世上總有不平,他不願去做帶來不平的那個人。既然潑天的權勢會帶來一個無可救藥的纨绔魚肉百姓,那便讓他解家回到本來的農家。
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要,做回老實本分的人。每天為一日三餐困擾,一生隻守在方圓不過百裡的地界。
他告訴路蘊心中所想時,路蘊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解傾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路蘊說,“被改的不是你的命,你的命,隻是被别人逆天改命所影響罷了。”
如果潑天富貴,居然隻是無意中被人牽動。
“是誰?”他覺得可笑。
路蘊說,“是解绛,也就是你的弟弟。”
解傾肯定道,“不可能,阿绛把他的命讓給我了,我的官位,是阿绛讓給我的。”
路蘊隻覺可笑,“他把命讓給你?怎麼讓?當初,難道被撥動命線的人是你?既然撥動的是他的命線,改的也是他的命,你的命,隻不過是順帶的。一根命線動,千萬根都做改變。你為官做宰,本該在你位置上的那個人,同樣會做你的事。你生命的軌迹,并未影響他人命運。因他出現,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是解绛。一個個被他欺壓的百姓,如果沒有他的出現,都能安安穩穩的過完一生。解绛才是那個變數,不是你。”
“你還不懂嗎?”路蘊眼底一片涼薄,像是在嘲諷他的荒唐。
“雖不知用的什麼法子,但當初有人給他改了個躲在你身後為非作歹的命數。他的命,就是有個無所不能的哥哥一直給他收拾爛攤子。要想改變,不是把你的命改回去,而是,我來改你的命,這一次,換做給你改命。”
“改了你的命,壓過解绛的命數,你才能帶他走。”
命運的軌迹悄悄轉動,世間人物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流轉。
死去的人活了過來,活着的人死了過去。藉藉無名者聲名鵲起,廟堂之上無數人落于江湖。
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唯有帶着解绛回去的解傾知道。
還有,解绛也知道。
一切發生時,解绛滿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家徒四壁自己,沖到解傾跟前,怒吼道,“你在幹什麼?!你怎麼做到的?!說話!說話!!”
解傾滿目悲楚,“阿绛,我不配為官做宰,我們都不配身居高位。我們給百姓帶來痛苦,德不配位,不堪居啊。”
解绛反手甩了解傾一個耳光,打的解傾半晌回不了頭。
解绛大罵,“瘋子!十足的瘋子!我把我的命讓給你,你浪費了!該死的命,我讓你用,讓你去當你的絕世好官,你卻偏要帶我過苦日子!是不是忘了,是我把我的命給你了,你才有機會做官!你浪費了我的命!解傾,你要怎麼賠我!”
解绛很想砸東西,可惜家裡什麼都沒有,他隻能對着空氣咆哮,手舞足蹈瘋魔似的嘶吼。
解傾終于把頭轉了回來,臉被解绛的一巴掌打的麻木。
他說,“阿绛,我都知道了,你改的是自己的命,不是我的。你讓我罩着你,讓你有機會……”說到這兒,解傾深吸一口氣,“有機會去作惡。阿绛,無論是我,還是你,都不該如此。你忘記爹娘的教導了嗎?我們要做個好人……”
“狗屁的好人!”解绛粗魯的打斷了解傾的話。
他紅着眼睛,“我最恨你和那兩夫妻說的這種冠冕堂皇的話!窮的飯都吃不起了,還要講道義。”
“呵呵,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改命嗎?解傾,你是不是控制不住的要給我擦屁股啊?哈哈哈,我告訴你,就是這樣,我就是要這樣。”
他神情逐漸癫狂。
“因為我恨你啊!憑什麼老天爺給你一個聰明的腦袋,就給我個榆木腦袋?!我讀書笨,怎麼學都學不會!爹娘疼愛我有什麼用?兩個鄉下人,窮鬼一對!族長天天來家裡說要讓你去讀書,怎麼,你去讀書,我在家裡幹活養活你,養活我們該死的爹娘?别做夢了!老子不幹這蠢事!吃虧根本不是福氣!這福氣我不要!”
“你不是有雄心抱負嗎?我讓你官途順遂,我讓你高官厚祿,我讓你有機會去做個好官。可我就是要給你抹黑,你最珍視的就是你的百姓,我偏要做個魚肉鄉裡的惡霸!我要你跳進黃河洗不清,要你日日在愧疚裡活着!看,你改命,做了官,也擺脫不了有個惡毒的弟弟,殘害百姓!我做官有什麼意思?看你一天被人誇,一天被人罵,這才有趣?呵呵呵……我恨你!恨你!”他咬牙切齒的說。
路蘊看到解绛的身影逐漸模糊,世界開始發白變灰,這場輪回開始崩塌了。
解傾的執念是他的百姓,是他為非作歹的弟弟,改命之後,解绛再無能為惡,他的執念散去,所織就的輪回也消失。
人的感情是世上最複雜、最沒有道理的。解绛對解傾的恨,換做任何一個人,或許都會是無法治愈的心傷。
偏偏,解绛說出他的恨之後,解傾的執念放下了。
也許解傾也在等真相大白的這一刻吧,他的弟弟恨着他,才會讓他庇護的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裡。不是他的錯,而他,也極力去挽回。
并不無辜的人不值得同情,解傾知道了恨意,不再同情、愧疚于他的弟弟,徹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