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起,楊修文就看出來。
姜昙面相單薄,看着是個命裡坎坷的。這種面相的人,一生會遇到幾顆絆腳的石頭,邁不過去,就會栽死在上面。
劉大人也是這面相,所以楊修文總是勸他惜福養身,可劉大人總不聽。
姜昙沉思片刻,說:“把所有人召回來,不用再追了。”
楊修文為難地說:“可三日後,現在是兩日後了,重犯就要斬首,這怎麼好?”
姜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是兩日後。
過了今晚,就隻剩一日了。
“你隻管讓他們回來,我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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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把楊修文的話聽進去了,姜昙真的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衣服上繡着銀花,寬袖長衫,翩翩儒生。
如此奢華,卻是一件寝衣。
姜昙卻沒有睡下。
他挑燈起來,胡亂找出一本卷宗來看,遲遲沒有翻動一頁。
等到一陣涼風從門縫裡吹進來,姜昙已發呆了半晌,本就破碎的桌角,竟被他摳了一塊下來。
貓兒似是怕冷,朝門口叫了一聲。
姜昙去找木條抵門,手搭在門栓上,忽覺一陣寒意,冷冷撲在面上。
門外忽地傳來一股更大的力道,門扉像是一隻脆弱的蚌,一開一合,幾乎要被撞開。
雪絲從開合的縫隙鑽進來,若隐若現的,還有一片荼蘼花暗紋的衣角。
那花如寒風一般,狂湧而入。
姜昙擡頭,正對上門縫裡,那雙陰鸷黑沉的眼睛。
“姜昙。”
宋庸死死盯着他,無聲說道。
姜昙瞳孔一震,摔坐在地上,手腳被凍住一般,半步挪動不得。
門被撞開了,門扉緩緩開了半扇,那隻蚌被撬開了一個口子。
貓兒警惕地躲到了床下。
突然,門猛地被合上,風雪再次被關外門外。
“姜小相公,關好門,别出來!”
是衙門裡的人。
姜昙連忙爬到門邊,身體牢牢抵在門上。
“姜昙!”
門外打鬥聲止,宋庸似是一隻籠中掙紮的獸,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你早知道我要來,你又背叛我!”
姜昙捂住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安靜下來。
有人叩門:“姜小相公,你料得分毫不差,重犯果然有同黨在外面!還好咱們早有準備,十幾個弓箭手和好手,早就埋伏在梅花巷子四周。那人一進院子,就被衙門裡的兄弟抓住了!”
“……那就好。”
“劉大人回來了,你跟不跟我們一起回去?”
“我要睡覺。”姜昙搖頭,搖晃着起身,摔在床上。
天邊既白,外面已迎來第三日。
姜昙睡了一整日。
這一日是個大晴天,可惜雪後初晴的大半日被姜昙睡了過去。待他醒來推門,隻看到牆頭搖搖欲墜的落日。
像秋天枝頭的蜜橘。
看樣子,明天也是個好天氣。
巷子裡不知誰家的蠢公雞,高高地扯起嗓子,吊死鬼一樣叫了三遍。
衙門裡的人又來了。
“姜相公,重犯他……他想見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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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敲了三聲。
死牢深處,一片漆黑。
有牆上燭火照明,依稀才辨得清楚腳下路。
姜昙踏入這裡時,宋庸正看牆上的燭火。
走的近了,才發現他不是在看燭火,而是在看雙手在牆上的影子。
尋常人五根手指,而宋庸天生六指。隻是平日裡戴着特制的手套,旁人看不出來。
這個秘密,鮮有人知。
聽到他的動靜,宋庸轉過頭來,說:“你不給我帶熊掌鹿茸,不若給我找幾個女人來,讓我好好快活。”
姜昙說:“沒銀子。”
宋庸嗤笑一聲,踢翻了食盒。
裡面是雞鴨魚肉,有葷有素,衙門裡給死囚送的斷頭飯。
“不花銀子麼,你也可以。”宋庸眼神不善,笑着打量他一眼:“黑燈瞎火的,脫了衣服什麼都看不清,反正你也不像一個男人。”
姜昙心底一顫,忽覺有什麼勾住衣領,一把将他拖到了牢門前。
還未站穩,姜昙就被人掐住脖頸,狠狠地掼在門上。
“姜昙!”宋庸死死扼住他的喉嚨,面目扭曲:“站那麼遠!怕我吃了你?”
獄卒聽到動靜,連忙撲上來。一人拉姜昙,一人将宋庸的手指砸得出血,他也不肯放手。
即将窒息時,姜昙頸上的力道卻突然散了些。
姜昙大口喘氣,緊接着又是一痛,宋庸咬住了他的右耳。
獄卒們将刀柄重重擊在宋庸胸口處,才迫使他松開。
姜昙驚懼地退了很遠,捂着耳朵:“不用管他,困獸之舉罷了。”
宋庸被獄卒們打得奄奄一息,癱靠在牆上。
往日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散亂地遮住了半張臉。
“姜昙,你等着。既然我們是朋友,就算我變成鬼,也會從地獄爬上來,拉你一起死。生生世世,我絕不會放過你!”
“若世上有鬼,圈地案中死去的冤魂們,足以将你撕成碎片。更何況……”
姜昙松開手,半臉都是血,任由一股殷紅沿着脖頸,流到深埋的衣領中去。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眼神堅定而銳利。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鬼!”
半晌,宋庸咧嘴,露出個血腥的笑容來:“那就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