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啜泣聲傳入耳中。
方才那個賣唱的姑娘被推了進來。
稚嫩的臉龐上塗了兩抹紅,勉強給這張還未長開的臉添上幾絲風情。
小姑娘蜷縮在門邊,無措地哭着看向陸青檐,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睛。
“爹,爹!救救小婉兒,我不想回家!”
婉兒哭着錘門。
陸青檐喘息着,眼前忽然湧起滔天的火勢。
他漸漸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往旁邊一看,方才喝的不是一晌貪歡,而是魑魅魍魉。
“少爺,少爺!救救他們!”
陸青檐看向腳下,姜昙跪在他腿邊,一臉堅毅。
“他們是無辜百姓,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要遭受這樣的對待!”
陸青檐把他扶起來,看到自己雙掌的六指。
他是宋庸。
“姜昙,他們占着地耕作,占着房屋繁衍後代,我們還怎麼建造獵場?是你說要讓我帶你看獵場的,所以得把他們趕走。”
宋庸憐憫地看着他:“何況就算我答應,有人也不會答應。否則,死的就是我了。我們是好朋友,你忍心看到我死嗎?”
說話間,下人又往山谷中扔了一把火,火勢熊熊而起,燒過大片山林。
姜昙蓦然轉過身來,眼中有淚,聲音卻很堅定:“可是少爺,我好像更不忍心看到他們死。”
陸青檐胸前一痛。
他不可置信地低頭,胸前多了一把刀,穿胸而過,鮮血汩汩而流。
“你說過的。”陸青檐艱難地說完話:“我們是好朋友……”
刀被毫不留情地拔出,有血滴濺到姜昙的眼下,如同他哭出來的一滴血淚。
可姜昙此刻那麼無情無義,他當然不會流淚。
“現在不是了。”姜昙冷冷地說。
陸青檐閉上眼,用力捂住額頭。
他的頭很痛,往日喝了酒不會痛,可是這次卻更痛了。
原來這就是魑魅魍魉的滋味。
耳邊的哭聲越來越刺耳,陸青檐不耐煩地把手中燈盞丢出去:“别哭了!”
管家锲而不舍地爬過來:“少爺,咱們快跑吧!官兵來抄家了!”
“跑到哪去?”
宋庸坐在地上,撥弄他的弓箭:“哪都跑不掉,不如拉幾個人跟我一起下地獄!”
院子裡的丫鬟、小厮哭的哭,鬧的鬧,趁機亂作一團。
其中有幾個穿着官府衣裳的人,身上的紅色官服尤其刺眼。
宋庸冷笑着拉開弓,對準一人狠狠射出,差一點!
宋庸重新搭箭,還未射出,一聲箭鳴聲直沖門面而來,他聽到了那聲音,可怎麼也躲不開。
射來的共有兩箭,一箭射中衣角,牢牢釘在地上。
宋庸憤怒地撕扯衣擺,第二箭在此時襲來,射中頭上的金發冠,頭發瞬時鋪散開來。
酸溜溜的先生說,君子正衣冠,若是衣冠不整,修容散亂,那是癫狂的野人。
宋庸此刻就如一個狼狽的野人,踉跄坐在地上,如同街邊乞讨的乞丐。
竟敢如此對待他,他要殺了射箭的人!
宋庸摸到手邊的刀,就要站起來,面前忽然多出一人來。
“宋庸,莫要輕舉妄動。否則按照大昭律法,我有權将你就地射殺。”
宋庸陰沉地笑起來,他看着眼前對準自己心髒的箭矢,以及拉弓的人,漸漸大笑出聲。
“姜昙!你可真是衙門的一條好狗!”
耳邊哭聲如送葬。
陰暗潮濕的吳江大牢裡,關進去一大批人,就算住在最裡面的牢房,整天也能聽到哭聲。
姜昙來看過他兩次。
“蘇州府去年發大水,田地被淹,地裡沒收成,農戶怕餓死,就将地裡下一年的收成抵給大員外賒賬。誰料到,今年收成不好,有些人家竟顆粒無收。”
姜昙念完信件,問他:“大員外,你知不知道,這是誰寄來的?”
宋庸冷笑不語。
姜昙繼續念道:“石頭村有一農戶,一家老小四口人,其中還有個不到七歲的小兒,窮得連碗稀粥都喝不上,自然也沒錢還賬。這麼一來,隻好将田地抵給大員外,然後全家吊死在半山腰的樹上,三天後屍體被發現,肚子都叫山裡的狼掏空了……”
姜昙臉上的神情很憤怒,宋庸慢慢欣賞着:“哦?他們自己要死,關我什麼事?”
“這戶人家中有七歲小兒,正到适學的年紀,家中已準備好束脩為他找先生,怎麼可能自盡!”
姜昙的臉色簡直精彩:“宋庸,你有沒有良心?”
宋庸說:“我有沒有良心,你來摸摸不就知道了?摸不出來,可以再往心口捅一刀,把心剜出來看!”
姜昙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宋庸握緊鐵鍊,聲音柔軟,緩緩靠近。
“阿昙,你要知道,在這人世間,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子女。尤其是那些沒錢的賤民,自己都活不下去,還要一個又一個地生孩子。生了女兒,他們偷偷溺死。哪怕生了兒子,為了一口吃的,也可以随意舍棄。你怎麼知道,這戶人家夜裡在餓極了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烹了兒子,像吃豬肉、吃羊肉一樣吃下去呢?說不定他們比吃豬肉、吃羊肉還香呢!”
姜昙忽然站起來,離牢門遠了些:“一家是這樣,家家都是這樣?”
姜昙把手中的信件甩出去,如雪片一樣落下來,猶如吳江那年前所未有的大雪。
“幾百封信件,全是檢舉宋府的罪過,數不勝數!”
宋庸歎息,可惜,差一點就有機會勒死他了。
宋庸說:“我沒有錯!宋家好時他們吃着我的米糧,叫我善人,不好時便寫信污蔑我,置我于死地!他們何其忘恩負義!”
姜昙用一副可憐的眼神看着他:“宋庸,你真是無可救藥。”
“我不需要救!”
宋庸誘哄着:“阿昙,過來。”
讓我用手中藏着的鐵鍊勒死你,和我一起下地獄。
姜昙搖頭看着他,走了。
“姜昙!滾回來!滾回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