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溫暖的房間中,彌漫開來一股冰冷的氣息。順着婢女小厮們緊跪的雙膝,一直竄到後腦勺去。
陸青檐面無表情巡視。
沒人敢吭聲,更沒人敢與他對視。
“啊——”
随着一聲慘叫,陸青檐臉上的冷意被焦灼取代。然而這神情僅僅維持了兩息,就因為逐漸扭曲的臉色而崩裂——
姜昙死死扯住了他的頭發。
到底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壞習慣,下一次他非得把她改過來不可!
“啊!”
又是一聲慘叫,陸青檐被扯着頭發,不得不低頭在姜昙肩上,正對上給姜昙包紮傷口的孫太醫。
“不會輕點?!”
瞧瞧,要吃人一樣。
孫太醫心底暗暗歎息:“骨頭摔得錯位,必須得端正過來才行,否則以後不利于行走。”
陸青檐立刻将這話轉給姜昙聽:“聽到沒有!以後再去那樣危險的地方,就會變成一個瘸子!”
姜昙疼得滿頭大汗,哪裡管他在說什麼,扯着他的頭發晃來晃去,看起來十分滑稽。
甚至還掃到了孫太醫。
“松手!”
陸青檐奪了一下,卻奪不回來,隻好咬牙任她扯着,臉色可謂十分猙獰。
孫太醫:“……”
他還是快一些好了。
長公子這種日漸“窩囊”的模樣,他看得太多了,不知道以後是否會被滅口。
好不容易将兩條腿固定好,孫太醫也出了一頭汗。
這期間他頂着陸青檐兇狠的眼神不得不謹慎小心,甚至還聽從了許多無理的要求,比如要将雙腿包得比原來還粗上一倍。
待包紮好後,姜昙總算松開了陸青檐的頭發。
一被松開,他就離她遠遠的。
下人為陸青檐整理頭發時,他再次記起了那些随行的婢女和小厮。
眼神一個個地從他們身上掃過去,最終落在最前面的紫珠身上。
隻需向身邊之人使一個眼色,體貼的護衛就迅速将紫珠堵住嘴,按在地上,連一聲驚呼都沒有洩露出來。
陸青檐淡淡審視着她。
紫珠仰起臉,大膽地與他對視。
她一點也不怕他,原因很簡單,仗着有姜昙在。
以為姜昙可以随意對待他,身為姜昙情同姐妹的貼身婢女,于是自以為也有資格爬到他頭上。
對付驕縱的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換一個識趣的來。
這個婢女,不懂規矩,目中無人。不敬主子,不分尊卑。還撺掇姜昙去那樣危險的地方……
他有一萬個正當的理由殺她。
她該死!
緊緊與姜昙一簾之隔,護衛靜悄悄地抽出刀,高高地朝紫珠揚起。
“啊!”姜昙的聲音。
陸青檐迅速往裡間去:“怎麼了?”
未接收到主人下一步命令,刀又被護衛放了下來。
姜昙摔在地上,還要掙紮着爬起來,顫顫巍巍地勉強站着,看着下一刻就要向前摔倒。
陸青檐看得心驚:“别動!”
姜昙執着地問:“紫珠,紫珠去哪了?”
他将她抱起來,随口應道:“她給你端晚膳去了,待會兒就回來。”
姜昙擺弄着十指,攤開到他眼前。
陸青檐這才看到她手指上的寇丹,笑說:“很好看。”
姜昙嘀咕:“紫珠給我塗的。”
又指了指腦袋:“紫珠給我梳的。”
陸青檐捧起她的手,指着那枚指環:“陸庸給你做的。”又指她腰間他縫補好的荷包:“陸庸給你縫的。”
最後指了指自己:“陸庸也會給你塗寇丹,也會學着給你梳發髻,不要紫珠好不好?”
姜昙将臉扭到一邊。
“小沒良心。”
陸青檐捉着她的手,将十指上未顯好色的寇丹擦幹淨:“這個醜,我給新你弄一些好看的。”
随後不顧姜昙的掙紮,将她抱到飯桌前。
紫珠被護衛們換了地方,弄到帳子後跪着去了。
陸青檐淡淡瞥她一眼,笑着給姜昙夾菜。
一直到吃完飯,哄得姜昙熟睡,陸青檐才有空來搭理這個該死的奴婢。
他一向認為,奴婢就是奴婢,若是與奴婢關系太過親近,就會讓奴婢忘了自己卑賤的身份。
可惜,姜昙太喜歡她。
“有心上人嗎?”
陸青檐來到紫珠面前,外面的冷風吹得她瑟瑟顫抖。護衛取了她口中的布巾,她卻不說話,愣是一聲不吭地瞪着他。
“沒有。”陸青檐點又問:“喜歡銀子嗎?”
紫珠仍不開口,她可能已變成了個啞巴。
陸青檐笑:“什麼都不要,無欲無求,你這樣讓我很難辦,真是不想殺你都難。”
地牢裡有很多對付嘴硬之人的辦法,隻是那些手段難免留下痕迹。
紫珠終于開口了:“陸大人,姑娘爬上假山,是因為看到了一株藥草。湖裡的魚兒怎麼也不要鈎,她找不到魚眼,所以才盯上了假山長的藥草。”
陸青檐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許久後嗤笑:“你騙我,她手上什麼都沒有……”
紫珠說:“那是因為她登上假山後,突然忘了東西。姑娘這段時日記性越來越差,連先前熟記的草藥都認不出來,所以才恍惚地摔下來。”
這個婢女不知道他眼睛的事,也不知道他給姜昙喂藥的事。
所以,她的話應該是真的。
姜昙那麼做,原來是為了他的眼睛。
陸青檐細思中,嘴角不免帶了一抹燦爛的笑意。
他不由看眼前的婢女順眼了些,上下打量她一眼:“挑個男人嫁了吧,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紫珠忽然提高音量:“我不願意,我要留在姑娘身邊,她離不開我!”
陸青檐并沒有阻止,任由她說完:“噓,小聲點。”
他低頭盯着紫珠,像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若是吵醒姜昙,我就殺了你。”
接着,陸青檐靜靜等了一刻鐘。
姜昙仍舊沒有醒來,也沒有像方才那樣掙紮着出來。
看來這個婢女說的是真的。
陸青檐不屑地瞧着她:“挑中了人選,你去跟姜昙說,是你自己的主意。作為交換,我會給你備嫁妝,保你一生富貴無憂。”
他好心地說:“你自己選。”
紫珠猶豫許久,最終哭着點頭:“我嫁。”
陸青檐滿意地笑:“待嫁的女人就不要見人了,安心待着,這幾天不用到夫人身邊伺候。”
花房的婢女們調制好了寇丹,陸青檐接過來,親手給姜昙包上。
包好了後仰端詳,看起來像她腿上剛包紮好的傷口,确實不如先前的好。
不過沒關系。
隻不過是從小一起長大而已,從今以後,他會陪着姜昙,他們會有很多個十幾年。
近來姜昙的焦慮症狀已經輕了很多,就算不見他們二人,隻要獨自待在一間屋子裡将門鎖好,那麼就不會有事。
就算以後症狀加重……
姜昙會習慣他,最終離不開他。
.
翌日,姜昙被按在妝台前。
身後陸青檐對着她的頭發翻來覆去地折騰,半個時辰後,終于綁好了一個松松垮垮的發髻。
他給她插了滿頭的金钗,她看起來就像一朵長了人臉的向日葵。
鄧顯站在門口,沒忍住笑出了聲。
陸青檐淡淡瞥他一眼,後者正色清咳一聲,立時退去門外。
他臉上又堆起笑,看着鏡子裡的她:“怎麼樣,喜歡嗎?”
姜昙晃了晃腦袋,發髻散開,頭發鋪了滿肩。
“醜!”
陸青檐的自信被她一個字打擊到臉色陰沉。
可姜昙的反應更難看,很快開始面無表情地流眼淚。
陸青檐擦了擦,擦不盡。而且緊接着,姜昙嘴癟了起來。
……哭得有點醜。
陸青檐閉了閉眼。
他擡起袖子擋住姜昙的臉,很好,鏡子裡看不見了。
然後很快,姜昙啜泣出聲,哭聲逐漸大了起來。
癡呆的姜昙很好糊弄,可有的時候,又不太好糊弄。
陸青檐咬牙切齒:“别哭了!”
姜昙站起來,将他沖撞得一個踉跄。
陸青檐還未站穩,她又湊到他耳邊大喊了一聲。
然而姜昙的腿是壞的,勉強支撐了一下就摔倒,他被吵得腦子嗡嗡,還得伸手接住她。
這一接又方便了她。
忍無可忍時,門扉被敲了敲。
鄧顯說:“長公子,尚書傳召,說有要事相商。”
陸青檐将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姜昙一頭栽倒在被子裡,她總算不叫了。
随後關門問鄧顯:“可有說是什麼事?”
尚書當然不會說是什麼事,陸青檐問的他們安插在尚書府裡的探子。
鄧顯不經意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趙公子透露,是為您的婚事。”
陸青檐一頓。
身後緊閉的房門被猛然打開,姜昙狠狠地砸在陸青檐的背上,将他壓倒在地。
這一砸将他砸懵了片刻。
回過神來,他才想起方才說的事,姜昙聽到了沒有?
回頭一看,他又懵了——
“你怎麼出來的!”
姜昙指了指地上的軟墊。
因為怕她摔倒,故而放了許多軟墊。沒想到被她從床前的地面一直鋪到門口,就這麼爬了過來。
陸青檐腦海裡立刻浮現她像毛毛蟲一樣蠕動的模樣。
“給我回去!”
“我要出去!”
陸青檐黑着臉将她推回去。
兩人連站都未站起來,對着一道門互相推拒起來,打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