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暗暗歎氣,大昭還是太小了。她認命擡頭:“大公子。”
該來的還是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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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昙将馬放到草原上,任由它四處轉着去吃草。
随後和陸昇一起來到不遠處的土坡前,這裡荒無人煙,倒是适合故人叙舊。
陸昇看了一眼土坡上正在玩石頭的烏日塔:“這是誰家的孩子?”
姜昙淡淡說:“草原上的孩子,跟着我四處學醫術。”
陸昇笑了笑。
兩人站着沉默了一會兒,聽着風呼呼吹過土坡,坡上的青草齊齊低下去。
姜昙沒問陸昇一個富家公子,太子同門,未來天子的肱骨之臣,是如何被調派到邊陲來,做一個小小的參将。
這其中一定有許多波折。
不過既然連他都出現在這裡,說明許黨式微,已到了顯而易見的地步,或許隻剩下最後一擊。
許久之後,陸昇說:“我今日來,是受人之托,向紫珠姑娘提親。”
他攤開手,手掌上是一個錦盒,盒子裡大概放着镯子,姜昙撞見過,紫珠與周勝兩人在巷口推拒。
一個說不要,一個說必須要。
到底還是沒要。
姜昙不肯接:“紫珠對外是我的婢女,實際上是我的姊妹,我的家人。她的終身大事,除非她自己點頭,誰也逼迫不了她。你們該去求她同意。”
陸昇說:“周勝父母早逝,隻有一個姐姐遠在揚州,自顧不暇。大老爺們兒活得沒個人樣,從小一個人長大,經常跟野猴子一樣滾回來。然而從半年前開始,這家夥衣服有人補,鞋子也經常換新的。依我看,紫珠姑娘并非對他無意。”
原來周勝與周蟬衣是姐弟。
姜昙淡淡說:“姑娘家替他補過幾次衣服,縫了幾雙鞋子,就讓他惦記上了?他想娶紫珠,莫不是就打着把人娶回去補衣縫鞋的主意。若是這樣,不如聘一個仆婦,也是一樣的作用。”
“不一樣!”
土坡後一直偷聽的年輕人跳出來:“我是真心喜歡紫珠的,不是想娶回家做仆婦,而是做娘子!我願意給她補衣縫鞋,所有的銀子給她買珠花,讓她比在姜姑娘身邊時更快樂!”
姜昙皺眉:“你是說,紫珠和我在一起時不快樂?”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每次見他,姜昙都覺得見到了一根竹竿。
這根竹竿在眼前晃啊晃,晃了半晌,突然朝她的方向杵下來:“姐姐,以後我不讓紫珠受委屈,也會好好孝敬你!”
誰是你姐姐?
周蟬衣聽見這話得氣死了。
年輕人像竹竿一樣愣,卻抓住了重點。聽出了她舍不得紫珠,給出了一個毫無章法的巧妙回答。
沉默半晌,姜昙歎息說:“你自去問她吧。”
“謝謝姐姐成全!”
周勝朝陸昇龇牙笑,扭頭跑了一陣。又折步回來,把陸昇手上的錦盒奪走,一溜煙兒跑不見了。
姜昙問陸昇:“周蟬衣姑娘如今怎麼樣了?”
既然她弟弟跟着陸昇跑,那麼周蟬衣與陸家必定關系匪淺,難道她如願嫁給陸昇了?
陸昇說:“三年前,周姑娘嫁給昌弟。”
姜昙訝然。
五年前在揚州陸府的後院,周蟬衣和她身邊的婢女攔住她,一番諷刺指責。
她曾經那麼想做陸家的大夫人,最後卻嫁給了陸昌,這個傳言中的結巴。
“那她……”
“周姑娘是自願的,沒人強迫她。”陸昇知道姜昙想問什麼,解釋說:“如今她正忙着打理家中産業,劉氏與陸氏的賬簿都在她手中。”
周家未出事前,想必周家大小姐也是說一不二的掌家性子。
周蟬衣如此,周勝想必也不差。
旁的不說,至少紫珠與周勝在一起,不必為生計奔波太過了。
姜昙放心了。
烏日塔從土坡上站起來,一顆一顆将石頭裝回去,他能察覺到要離開了。
陸昇叫住她:“這附近有一個墓穴,是我昔日的朋友,你想去看看嗎?”
他的朋友,并不是她的朋友。
姜昙覺得陸昇有些莫名其妙,并不打理。
然而陸昇卻似看透她心中想法:“或許你認得他,他叫湯慎。”
又是湯慎。
這個名字,姜昙聽到過很多次。
是那個死掉的錦衣衛,起先被陸青檐折磨過,後來死在湯家流放的路上。
她聽到過很多次,卻從沒有見過他,隻從人們口中聽說:“湯慎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如同植物人”,“湯慎氣息奄奄,命懸一線”。
姜昙搖頭:“我不認識湯慎。”
馬兒跑過來,烏日塔已上了小紅馬,在遠處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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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時,巷口挨在一起的兩人慌慌張張分開。
“姑娘,你……回來了。”
紫珠一雙手不知往哪裡放。
周勝卻抓着她不放,定定地看着姜昙。
看來這個年輕人得逞了。
姜昙揚了揚手中的胡餅:“不是說做了羊肉羹?一起進來吃飯吧。”
用完飯,本來輪到姜昙洗碗,周勝争着去洗,姜昙就又坐下了。
片刻後,紫珠磨蹭來到她身邊:“姑娘,渴不渴?”
姜昙搖頭。
紫珠“哦”了一聲,将要往屋子裡鑽的烏日塔揪出來:“阿年渴了吧?”
烏日塔掙紮着要跑。
一個攔,一個跑,看着像是打了起來。
姜昙忽然站起來,兩人都停了片刻,看着姜昙從屋裡拿了什麼出來又坐下,這下烏日塔真的溜走了。
紫珠怔怔坐着:“姑娘……”
姜昙将箱子裡的東西一一拿出來:“這是給你備的首飾,這是銀票,還有一些碎銀……目前以我的能力,隻能給你備這麼多了。如果想要再多一點,你恐怕得等十年後再出嫁。”
紫珠看起來快哭了。
姜昙說:“不過我想,周家人都會做生意,周蟬衣那麼厲害,周勝也不差。這小子雖然穿得像乞丐,但是出手大方,應該和她姐姐一樣會賺錢,你嫁過去不愁花銷。”
紫珠這下是真的哭了。
五年前,紫珠還和周蟬衣的婢女對戰過,沒想到如今她要做周蟬衣的弟媳了。
姜昙歎息:“嫁給周蟬衣的弟弟,畢竟矮她一頭。以後吵起來,你也隻能讓她幾句了。”
紫珠破涕為笑:“哪就能吵起來。”
邊陲喜事辦的簡陋。
周勝幾乎轉了一整個城,搜羅了所有喜慶之物,将城裡的新房裝扮的熱熱鬧鬧。
兩個新人的意思,都是邀請相熟的親友,拜過天地,喝過喜酒就算。
流程簡單,過程卻一點不含糊。
周蟬衣差人送來了一大箱賀禮,和家傳的一對玉镯,表示對弟妹的認可。
紫珠嫁過三次人。
第一次被父母半賣出去,第二次因為她的一己之私被迫做戲,第三次終于遇到了良人。
她哭花了妝容,流的卻是幸福的淚水。
姜昙喝完喜酒回來,醉醺醺地躺倒在床上,連被子都沒蓋好。半夜被夢驚醒,夢裡胸口處沉甸甸壓着一隻肥貓。
醒來一看,不是肥貓,而是烏日塔的腦袋。
姜昙睜着眼睛。
四下裡十分靜谧,除了棚子裡的鼻息聲,就隻剩壓在心口清淺的呼吸。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察覺到,隻有烏日塔與她相依為命。
羅三娘又懷孕了。
然而她的丈夫老羊剛好錯過了這一好消息,他早上剛出門去父母家,說是父母要兒子幫忙安置牛羊。
姜昙替她把完脈說:“一切都好,不到兩月。最近注意休息,不要勞累。”
羅三娘擺手:“嗨呀,第三個了,早有經驗了。”
有很多婦人以為自己經驗豐富,故而生産時掉以輕心,這樣的事不在少數。
姜昙還是再三提醒她注意,随後離開了。烏日塔正在氈帳外的地上玩石頭,姜昙好奇地過去看,隻看到他将石頭收起來。
地上除了兩三隻螞蟻,什麼都沒有。
“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回去。
到了巷子時,四鄰鬧哄哄地圍作一團。
此時三月,草原上大沙暴肆虐。
每到這個時節,附近的住戶總是忙碌着往房頂上壓石頭。若是房頂太輕,會被大沙暴掀翻。
姜昙打算回來再做。
然而她回來時,卻看到自家房頂上壓好的石頭,和比往年厚實三倍的稻草。
她險些以為紫珠的新夫周勝又來孝敬她了。
鄰居的大娘說:“有一個俊朗的男人,看着像是軍營裡的,一大早就忙上忙下,給咱們街坊四鄰鋪好了房頂。說是軍營裡關照百姓,可以往哪一年曾這麼關照過?”
大娘神秘地擠眉弄眼:“要抓緊呐!”
是得抓緊了。
姜昙在巷口候了不到半個時辰,果然候到了陸昇。
他扭頭就走,可能想裝作路過的樣子。
姜昙說:“别再來了,你給我帶來了麻煩。”
聽見這句話,陸昇反而轉了過來:“姜姑娘,我要糾正你一個錯誤。”
陸昇看向姜昙的身後。
那個孩子,一直跟在姜昙身邊,從不說話,卻十分依賴她。
“前些時日,你遇到的陳将軍,名叫陳興平,是賢妃的哥哥。”
他還記得和姜昙分離時,她在馬車的地衣上留下的血迹。起初覺得赧然,後來被府内有經驗的嬷嬷看到,一下子點醒了他。
“陳興平是他派來的,大昭和北漠即将開戰。”陸昇說:“你若想避開,要麼藏得更好,要麼可能得離開這裡。”
不是他給姜昙帶來了麻煩,而是麻煩找上了姜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