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祿端着熬好的安胎藥進殿時,就見自家主子正守在榻前,安慰着夢中低啜的阿願,阿願好像又做了噩夢,哭得十分厲害。
“不怕不怕,阿愚,都是夢,不哭好不好?”
天生冷意的嗓音出口的話卻是溫柔到手足無措,榻邊的帝堯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哄着夢中哭泣不止的人,急得直皺眉。
福祿見到這一幕不由一怔,他自幼跟在太子身邊,自然知道這人又多涼薄冷漠,又有多不近人情。
他想着前日邊境傳來的噩耗,眼中閃過一抹茫然,不禁地想:這世上的事情一定要這樣嗎?
失去之後的醒悟珍惜,滿身苦難的無以複加。
福祿歎了口氣,端着藥碗上前,輕聲提醒道:“殿下,該上朝了。”
若仔細去看,會發現帝堯眼下的烏青已經很重了,白日裡禦醫和宮人們都在,帝堯不便守在阿願榻邊,故而夜裡一守就是一夜。
阿願總是做噩夢,清醒時總是低眉沉默的人,夢中混沌之際卻常哭得一塌糊塗。
小姑娘連哭都是安靜又小心翼翼的,嗚咽聲細小又委屈,像極了貓兒可憐的啜泣。
“嗯。”
帝堯應了一聲卻沒有走,從福祿手中接過保胎藥,輕柔地将阿願扶起,一一點點給小姑娘把藥灌下,又将人平躺放好、掖好被角,才頂着一臉疲憊之色起身去上朝。
他一離開,立即有宮女入殿侍候,還沒走到榻前,尚在夢中的阿願似是格外難受,最終從夢中掙紮醒來,然後一手趴在榻邊,撕心裂肺地将之前喝下的湯藥吐了出來。
宮女們吓壞了,“夫人!夫人!”
“快去請郝禦醫!”
能伺候在殿中的宮女都是機靈的,也知道殿下對這位顧夫人的看重,若是夫人有哪點不适,等殿下回來,非歹扒了她們皮不可。
殿中的人一下子亂了下來,也沒人在意一個年輕太監正端着藥碗緩步走入殿中。
年輕太監眉眼低垂,面容陰郁,施施然跪在阿願榻前,出口的嗓音尖細嘶啞,“夫人該喝藥了。”
守在榻前、正給阿願拍背順氣的掌事宮女回頭看去,秀眉一蹙,“你是哪個殿的?夫人剛喝完安胎藥,怎的又要喝藥?”
年輕太監擡頭,陰郁的面容毫無波瀾,一記手刀下去就打暈了掌事宮女,還貼心地扶住人,沒讓人磕在床榻上,而是扶着人放倒在地。
他自始至終垂着眸子,沒去看榻上已然蘇醒但目光戒備的阿願,而是低頭恭敬道:“請夫人恕奴才失禮,奴才是奉命前來給夫人送一件東西……我家主子心疼夫人纏綿病榻,又被太子殿下欺瞞,恐不知外界諸事,特意讓奴才來獻上這個。”
說着,年輕太監從衣袖中掏出一枚錦盒,打開之後雙手托起。
阿願捱着胃中燒灼一般的疼與惡心,琉璃眸微轉,落在錦盒之中……
“前日邊境戰報已傳回,王師憑借着顧将軍傳回的情報大敗三國盟軍,但顧将軍深入敵境,行迹暴露,四日前被敵軍圍殺于寒山崖,抛屍山間,屍骨無存……”
……圍殺于寒山崖,抛屍山間,屍骨無存。
尖細陰沉的話語傳入阿願耳中,那染了病意的眉目談不上震驚、悲痛,甚至平靜異常,白玉般的指尖伸出,拿起錦盒中染血的紅石,然後鴉羽般的睫毛輕輕低垂下,看着眼前的赤石……
平靜,太平靜了。
平靜到讓年輕太監都不禁擡頭看向阿願,繼而一愣。
他瞧着年輕,卻是生在掖庭、長在掖庭的宮奴,曆經三朝,見過不知多少絕色宮妃,有名花傾國的,有恍若仙人的,亦有豔絕無雙的,但從未有人能如榻上這人一般。
雖是病容,但墨發披散之下,玉肌星眸,恍若琉璃,便是形神俱碎都安靜得過分,像一尊供于佛前、葬于紅塵的遺世瑰寶。
終有一日,會碎裂在血海之中,萬劫不複。
“哈……”
阿願似是笑了一下,眼眸閉合的刹那,淚珠落下,攥着赤石的手抵在生疼的心口上,毫無征兆地一口血咳出,血迹順着唇瓣滴落,那抹血好像也染紅了阿願的眼睛,隻聽她垂眸笑着呢喃道:“你又騙我。”
“阿愚!”
帝堯從宮人處得知阿願又吐了湯藥,還未出東宮就急急折返,一入殿就看見這一幕,疾步上前怒然踹倒跪在阿願榻前的陌生太監。
“太醫!宣太醫!!”是帝堯暴怒的聲音。
他靠近床榻,又急又心疼之餘,根本不敢觸碰衣襟上全是血的阿願。
一口血吐出後,阿願的視線也被淚水模糊,她捂着心口,即便疼得難熬,卻依舊在笑……
直到心房的疼痛蔓延向腹部。
她自己就是半個大夫,自然知道孕婦最忌諱的便是情緒大動,再這樣下去勢必會影響腹中胎兒。
孩子,那是她和顧償的孩子!
阿願顫抖伸出手,緊緊攥住帝堯的衣角,生平第一次向自己最讨厭的人哀求:“打暈我。”
帝堯手足無措地抱着她,“阿愚……”
“打暈我,求你。”
那是我僅剩的東西了。
就當我求你,你明明已經拿走了很多,不要再從我這裡奪走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