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時候,周蘊文撐着一雙巨沉的眼皮走進辦公室時臉色陰沉。
樓裡也是沉重的低氣壓。
路過的下屬打招呼的聲音稍微高了一點,就被他瞪了一眼。
周蘊文徑直回了辦公室,關上門來,屋内靜得吓人。連窗外的嘈雜傳入他的耳朵,都仿佛身臨其境。
大抵是外面太過吵鬧,周蘊文難得拉開窗簾往街邊看去。
隻一眼,他就看到一隊和他穿着相同制服的士兵往菜市口走去,而後拖着一個鮮血淋漓的竹簍。
竹簍裡窩着一個陷入昏迷的人,形狀已經難辨男女。隻看到糟烏的衣物蓋在她身上,頭發早已被剪成了狗啃似的陰陽頭。
但最令人驚駭的是竹簍外伸出的兩根......勉強可以稱之為腿的物體......亦或者,稱之為兩根白骨更合适。
隻看一眼便讓人生理性地幾欲作嘔,而周蘊文隻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場景,似乎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逼自己記住。
忽然背後響起敲門聲,來人是個小職員,他是來替谷先生傳話的。
周蘊文上了樓,剛進屋就被濃郁的煙味嗆到。而坐在其中的谷恒通像是渾然未覺,隻是點頭示意他坐下,又從兜裡掏出煙盒丢給他。
周蘊文乖乖接過點着。
兩人茶幾上放着一隻收音機,收音機裡正在循環播放着恥辱的消息——柳條湖上的軒然大波終于傳遍全國。
周蘊文沉默着,聽着自己的故土以一種窩囊的方式拱手贈人。
而目光一撇,桌上端正放着的《告全國同胞書》正攤開着,上面白字黑字地記錄着委座最高指示“攘外必先安内”。
他又想到那個被拖去菜市口斬首示衆的同胞了......
何其荒唐。
谷恒通顯然也很不滿如今這局面,周蘊文進屋前,桌上的煙灰缸已經被堆滿了煙頭。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谷恒通摁滅了煙,直接下了命令,“二十分鐘之後車來接,跟我去南京開會。”
周蘊文點點頭,“我打電話叫家裡送兩套換洗衣服來。”
谷恒通不置可否,又點起一根煙抽了起來。臨了周蘊文起身,他忽然道,“直接在我這打吧。”
周蘊文身形一頓,沒有反駁,直接打通了電話。
電話接通後,他也沒說什麼,隻是道,“幫我拿套換洗衣服來,這兩天有特殊任務。”
杜杳月在電話那頭應和下來,這半年多來的相處已經讓她習慣周蘊文三天兩頭地就要消失。
畢竟因為鄭申之的事,他如今俨然已成了這棟樓裡的二号人物。
不過這也使得他做事不再畏手畏腳,反而更方便掌握一些重要信息,再靠杳月即使傳遞出去。
周蘊文回辦公室等她,果然沒一會兒杳月就提着包進來了。
身後還跟着一個提着扁擔的小夥,杳月示意周蘊文出來接過兩碗小馄饨便讓那小夥子将剩下的分發給樓裡的其他人了。
正是上午十點多,不少職員已經饑腸辘辘,當即也不拒絕,開心接過紛紛道謝。
杳月沖周蘊文遞過一個狡黠的眼神,他心領神會一笑——如此,她們就多了一頓飯的相處時間了。
二人進屋吃飯。
周蘊文趕緊收拾出來茶幾,讓她先坐下。
她本坐在單人沙發那裡,卻不想周蘊文非要跟她擠在一起黏糊。杳月無法,隻好順他心意坐到大沙發上去。
周蘊文彎腰坐在她旁邊呼噜呼噜地吃起來,隻消一會兒功夫就下去半碗。
杳月低聲将方才出去書籍接頭的情況告訴了他——自半年前送走肖定傾後,她一直和周蘊文共同承擔起與後方接頭傳遞消息的任務。
而最近,周蘊文在工作中發現了一條奇怪的郵線,哪怕是在系統内部也無法查到它的編碼。
但這條郵線的使用頻率極大,最近更是頻繁被啟用,還全部都是大型運輸。經過暗中調查,這條線的終點是南京。
直覺告訴他有問題。而今早,杳月前往同仁書局的目的就是将這個消息傳遞過去。
卻不想今早還沒出門,周蘊文的電話先打過來。
今天的一切都太驚險了,周蘊文低沉着聲音告訴杳月,他親眼看到書局掌櫃被拉到菜市口處以極刑示衆。
“”掌櫃受了很嚴重的傷,絕不是一天。看來書局早就被人盯上了,他們引而不發就是為了讓我們上鈎。”
杳月面色凝重,她想起方才,若是周蘊文的電話晚幾秒打過來,說不定此刻她已經被抓住了。
“那你還安全嗎?會不會對你有危險?”
她緊張地抓住周蘊文的手。
“放心。”
周蘊文安撫地反握住她,“這麼多天了,要暴露早暴露了,現在還沒人找上門來,就說明掌櫃什麼都沒說。更何況......”
他沒有繼續再說下去,而杳月已然明白——掌櫃用死保證了她們的安全。
心不受控制地一沉,直到此刻,杳月才真正感受到這份任務帶來的沉重。
時間差不多了,她站起來收拾好碗筷,“最近我會想辦法,看看還能不能跟後方聯系上......”
“不要。”周蘊文果斷道,“這幫人就像聞到血味的鬣狗,不會輕易松口的。這段時間你絕對不要輕舉妄動,該上課上課,一切如常。其餘的,我會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