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炎熱的中午。
柳笛坐在章老師對面的那把椅子上,手裡握着一本還沒有打開的作文本。這是全班唯一沒有批閱的作文本了。柳笛躊躇着,腦海中反反複複地回蕩着這樣一段話:“‘我的老師’之類的作文,想必大家都已經寫厭了。但小學生的作文和高中生的作文總不能在同一檔次吧。希望大家能寫出些新鮮的東西,寫出高中生的水平。隻提出一個要求:這次作文,不能寫我。如果違反了要求,對不起,零分。”
這是章老師在作文課上的一段話,這段話在她腦海中已經萦繞了整整一周了,今天中午,更是一遍又一遍的在她頭腦中回蕩。章老師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她讀過的所有作文中,竟沒有一個敢“犯規”的。柳笛的手心滲出了汗水,可是,手中的作文本,她還是沒有勇氣打開。
“柳笛,”對面的章老師開口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天中午,你隻讀了九本作文。”
當然,全班50名同學,每天要讀十本作文,這一點,她和章老師都很清楚。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依然是毫無表情的臉,嚴肅,冷峻,卻有着無法抗拒的威力,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唉,該來的總要來的,誰讓……她咬了咬嘴唇,心一橫,打開了作文本。
“《記一位老師》。”柳笛終于讀出聲來,“章玉先生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
章老師渾身一震,脊背就不覺地挺直了,仿佛被蜜蜂蟄了一下似的。他的眉峰開始聚攏起來,面孔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别讀了,零分!”他的聲音嚴峻、冷漠而淩厲。
柳笛瑟縮了一下,但還是接着讀下去:“他教了我整整兩年……”
“零分!”章老師又一次重複着這個分數,聲音冰冷到了極點。他咬住了下唇,胸脯在微微地起伏着,似乎正在壓抑着心中的怒火。
柳笛依然在讀:“入學時,我沒有想到他是一個盲人……”
“行了!别讀了!”章老師觸電似的跳了起來,他的臉色變得像鐵一般青,胸脯劇烈地起伏着,鼻子裡氣息咻咻,像野獸般喘着氣,“零分!零分!!零分!!!”他連珠炮似的噴出了三個“零分”,一聲比一聲高,每一聲都像一發帶着火的炮彈,毫不留情地射向了柳笛。
柳笛害怕了,她已經預料到章老師會生氣,但從來沒想過章老師會發火,而且會發這麼大的火。在她的記憶中,章老師從來沒發過火,他給人的感覺就是冷,冷得像南極千年不化的冰山。天,誰能想到一座冰山也會噴出憤怒的火焰?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膛裡一個勁地往上蹿,似乎已經蹿到了喉嚨裡,而且馬上就要從口中蹿出來了。可是,掙紮着,也靠着一些慣性,她還是把後半句讀了出來:“更沒有想到,他會給我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和影響,在我的心中留下永遠不能抹殺的烙印!”
讀完了這句話,柳笛癱軟在椅子上,她覺得再也讀不下去了,短短的一個開頭,竟耗費了她積聚了一周的勇氣。章老師忽然愣住了,這後半句話好像一個神奇的魔法棒,一下子點住了他。他呆了幾秒鐘,臉上的憤怒漸漸褪去了,臉色由鐵青轉為蒼白。“柳笛,”他說,聲音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和冷漠,“這是你的作文嗎?”
“是。”柳笛輕聲說。這是章老師第一次詢問文章的作者。
“那麼,”章老師慢慢地坐下來,“你可以把這篇文章讀完。”
柳笛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無言的感動。雖然違反了作文的要求,但,大概隻有她能理解章老師制定這個要求時心中那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此刻,也隻有她能體會到,章老師做出這個決定,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她覺得自己消失的勇氣又回來了。展開自己的作文本,她抑制了一下激動的心情,緩緩地讀了起來。
文章很長,柳笛似乎要把這兩年所有憋在心裡的話都倒了出來。她寫了章老師的第一堂課,和課後的初次相識;寫了在升旗儀式上唱國歌的時候,全校一千多名師生,隻有章老師一人唱起了國歌;寫了章老師批閱作文時的情景;也寫了她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時的感受……章老師靜靜地聽着,一句話也沒有說,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看起來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測的。終于,柳笛讀到了文章的結尾:
“這就是章老師。他是一個謎,一個無法解開的謎。雖然我從沒試圖去解開這個謎,但心中總會纏繞着許許多多的疑問……”她突然停下了,遲疑着不肯讀下去。
“往下讀,不要怕觸動我心中的傷疤!”章老師終于插了第一句話。
柳笛心一動,雙目失明的章老師,居然能“看”穿她的思想。這種穿越力讓她驚異而震動。她隻好接着讀下去:“他的眼睛是怎樣失明的?他有親人嗎?他為什麼有滿腹學問卻隻有高中文憑?他遭遇了怎樣的災難才能讓自己的臉上永遠沒有笑容……我找不到答案,也知道這樣的尋找,可能就是對章老師一種變相的傷害。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章老師才把自己武裝得如此冷漠吧。可是,不管怎樣,我都認為他是我遇到的最出色的老師。一次次的相處,我總能在他身上發掘出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屬于思想與感情方面的東西。這些東西總能使我感動,使我震撼。他擁有一些别人很難擁有的東西,那就是——偉大的思想和崇高的精神!我隻能這樣總結他:他以前的故事,飄渺得像遠處的螢火;他的思想,深遠得像高山森林;他的情感,像海洋深處湧動的暗流;他的心靈,像一個豐富而偉大的金礦。”
柳笛放下作文本,長出了一口氣。她擡眼去看章老師,想從他的表情中發現一些什麼。可是章老師依然毫無表情。他的臉就像一張無字的白紙,你不可能從那上面讀出任何一點東西。
房間裡靜極了,隻有那盆小小的茉莉花,靜靜地綻放出滿屋子的清香。
好久,章老師終于開了口,:“你真的不想解開這些疑團嗎?不,你想。隻不過為了恪守自己的承諾,更為了不觸痛我心中的傷痕,你把這份欲望整整壓抑了兩年。兩年,真難為你了。”他的眉心蹙了蹙,唇際飄出一聲幾乎聽不出來的歎息,“你想知道和我有關的事,是嗎?”他輕輕地說,似乎在問柳笛,又似乎在問自己,“好,”他下決心的點了點頭,聲音冷淡而堅決,“那麼,我就滿足你的願望,給你講一些我的故事。”
柳笛一凜,她張大了眼睛,驚愕地瞪視着章老師。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可思議了。“章老師,”她結結巴巴地說,“您可以不講,如果您覺得……”章老師揮了揮手,止住了她的話。他拿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回味着茶中的苦澀。然後,他開始講起了自己的故事,聲音很平靜,很自然,仿佛在叙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家鄉在蘇州。我的父親是一位中學美術教師,因為自己沒有實現當畫家的夢想,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能得益于他的遺傳,我從小就對色彩和光線有着極為敏銳的感覺,也練就了一雙善于觀察的眼睛。可是,我卻瘋狂地愛上了文學。因為有美術的一點點天賦,我非常善于觀察和捕捉生活,能很快地從生活中提煉出我需要的素材來進行構思和創作。而藝術家們對美的發現和對生活的熱愛,又會常常點燃我創作的激情。你知道,這些對于一個愛好文學和寫作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麼。我迷上了文學已經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于是,在高考的時候,我背着父親報考了北大中文系,并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
他忽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杯,卻沒有往唇邊送。凝神思考了一會,他又開了口:“柳笛,你将來考大學,一定要考北大,那真是人類知識和精神的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