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簡直是字字犀利,而又字字犀利得有理。柳笛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深刻而真實的批評。然後,在《論“意識流”的傾向》中,他對現在所謂的“意識流”創作是這樣評價的:
“現在寫所謂‘意識流’的東西很時髦。之所以要加上‘所謂’二字,是因為大多數人運用的不是真正的意識流,他們隻是把把文字反複組合,弄得難懂一點,奇怪一點,再多幾次重複就行了。這種東西好就好在别人看不懂。既然看不懂,讀者就覺得高深莫測,批評家就無法說它哪裡不好。既沒有不好之處,那就是好了。其實我覺得這些東西,所要表達的隻有一個内容——迷失。現在許多青年都很苦悶,出路問題、婚姻問題、升學問題……使很多青年彷徨掙紮,而有迷失的心情。于是,這一代就成為迷失的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為了要迷失而迷失,文學作品也急于表現這種迷失,最後就真的迷失得毫無方向。所以,我覺得這種文學與其美其名曰‘意識流’,還不如幹脆稱之為‘迷失文學’更妥當一些。”
柳笛不禁拍案叫絕。解氣!實在解氣!她最讨厭那種把别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文學作品,這一番話,簡直說到了她的心坎裡。不過,更讓柳笛驚訝的,不是海天對文學的獨到見解,而是他對人生竟看得如此透徹,在《名譽與死亡》這篇文章中,他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名譽是什麼?說白了,名譽就是别人對你的看法。你有沒有好的名譽,不是你自身是否清白的問題,而是别人承認與不承認的問題。因此,從古至今,多少人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捍衛自己的名譽。這樣做實在是一個最無奈而又最有效的選擇,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不容易體諒活人,卻很容易體諒死人。對于活着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壞處,而對于死去的人,因為沒有了利害關系,人們就很容易想起他的好處。所以用死亡證明自己的清白,雖然會搭上一條性命,卻多數都能達到目的。隻是,每一條求證名譽的鮮活生命,都能更深一步印證了這個社會的殘酷!”
柳笛反複讀着這段話,雖然感覺沉重而尖銳,卻說出了許多她還不能看透的問題。以海天那21歲的年齡,居然能把人性、社會和人生看得如此透徹,他該有多麼敏銳的觀察力和多麼深刻的思想!不過,柳笛總覺得這樣“一針見血”的風格,似乎在哪裡領教過。可是,這種感覺隻是腦海中浮動的影子,既抓不住,也看不清。總之,這幾天,她對海天這個尚未謀面的人,已經由驚訝到贊歎,由贊歎到欣賞,現在,看了這本《海天寄語》,她對海天,簡直就是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于是,那個夜晚,“海天”這個名字,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裡,而照片上那個深刻而熱情的青年,則第一次走進了她的夢中。
蘇文夫婦對柳笛照顧得無微不至。在蘇老師身上,柳笛的确感到了一種父愛——愛得那麼深,教得那麼細,管得那麼嚴。尤其是,蘇老師也是研究古典文學的,這使柳笛覺得他更像自己的父親。不過,柳笛感到蘇老師比父親在古典文學方面的造詣要深得多,這一段日子,柳笛在他身邊真是受益非淺。蘇伯母則是一個地道的“慈母”。每次柳笛來到竹吟居,她都會準備幾樣柳笛愛吃的小菜。一次柳笛覺得過意不去,勸蘇伯母不要那麼費心了,蘇伯母卻笑吟吟地說:“做菜就要人愛吃呀!以前,我那海天總是吃得盤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對我說:‘媽媽,如果我變成大胖子,就要你負責!’那時他才結實呢!這幾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搖頭,低低歎息,“真不知道弄成什麼樣子了!唉!”
蘇伯母那一聲牽腸挂肚的歎息,引起了柳笛好一陣酸澀。是啊,海天為什麼經常不回家呢?可能太忙碌了吧。柳笛知道這老兩口都很挂念他們的兒子。蘇老師很少談起海天,但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那份牽挂。蘇伯母則經常在柳笛面前提起海天的一些往事。一次,她拿出海天的影集讓柳笛看。柳笛一張張翻看着,看得多了,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海天有些面熟,似乎從哪裡見過。可是怎麼想,她也想不起來。也許海天太符合她心目中的男子漢形象吧。心目中的男子漢?柳笛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熱。然後,她翻到一張海天扣籃時的照片。那扣籃的動作是那樣潇灑,簡直可以和邁克爾﹒喬丹媲美。柳笛擡起頭,帶着滿臉的驚喜,迫不及待地問:“怎麼,他還會打籃球?”
“他是中文系籃球隊的隊長。”蘇伯母一臉的自豪,“當時,中文系籃球隊是唯一一支能和學校籃球隊抗衡的隊伍,原因就是他打得太棒了!你不知道,他一打起球來,能讓全場觀衆跟着瘋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們。”
“那裡面肯定有他的女朋友吧。”柳笛悄悄問着,不知為什麼臉就紅了。
“女朋友?沒有。”蘇伯母搖搖頭,“這孩子心太高。不瞞你說,大學四年,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個連,可他就是一個也看不上。他對女朋友要求太高,他倒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但要有氣質,還要夠得上他的精神境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靈魂能夠交融在一起’。唉!”她長歎了一口氣,“不是我誇自己的兒子,他的境界太高,一般人是達不到的。”
柳笛點了點頭,深有同感,一旁默不作聲的蘇老師卻開口了:“海天這孩子,對待愛情是相當認真的。他不輕易交付自己的情感。那次,他的一個朋友,就是那個法國留學生,因為失戀鬧着要自殺,他把那個留學生硬拖到‘爽挹齋’,寸步不離地看守了三天三夜。我聽到他對那個留學生喊:‘你不值得去死,除非,你的愛情是值得用生命來诠釋的!要死,也要為值得你去愛的人而死!’正是這句話,點醒了那個留學生,也感動了我。咱們海天啊,如果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他會用自己整個生命去愛她,必要時,甚至會毫不猶豫地為她去死!”
柳笛歎息了。能讓海天為她而死的女孩子,該是多麼超凡脫俗啊!大概不能是人間女子,而是一個仙子吧。蘇伯母似乎也有同感,她感歎着說:“我看這一輩子,他也找不到這樣的女孩子。”
“那可不一定,”蘇老師頗有含義地看了柳笛一眼,“他離家這麼多年,也許已經找到了這樣一個姑娘了。”
柳笛注意到了蘇老師的眼光,不知為什麼竟有些慌亂。她知道,自從看了《海天寄語》後,隻要一聽到“海天”這兩個字,她的心頭就似乎掠過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無法捉摸,也不敢正視,但無法否認它的存在。難道,蘇老師也發現了她這種隐隐約約的感覺?她注視着蘇老師,發現他的眼裡并沒有懷疑與嘲弄,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她搭讪着說:“海天哥春節總能回家吧。那時,如果有女朋友,他一定會把她帶回來的。”
第一次叫出“海天哥”,柳笛突然感到有些害羞。可是蘇文夫婦卻沉默了。也許讓海天回家過春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半晌,蘇老師下定決心似的說:“是的,他該回家了。無論如何,這個春節,我想盡辦法,也要讓他回家。”
天,回一趟家,也要讓父親“想盡辦法”,這個海天,大概是個“工作狂”吧!不過,海天真的要回家了!春節,她就會見到海天了!柳笛真渴望見一見這個大名鼎鼎的“海天”,她甚至覺得,為了見到海天,自己甯可不回家過春節,哪怕——海天真的帶來了女朋友。不過,他的确有女朋友嗎?
那天晚上,柳笛提前回到“爽挹齋”,躺在床上,忽然模模糊糊地聽到蘇伯母對老伴說:“這個柳笛,倒和咱們海天是一對兒。”
然後,是蘇老師的聲音:“隻可惜……”
“怎麼?”蘇伯母不以為然地說,“海天,會連這樣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嗎?”
“隻怕,”蘇老師的聲音又沉重起來,“隻怕柳笛看不上他。”
看不上海天嗎?能看不上海天嗎?柳笛想着,想着,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澀,和一種模糊的甜蜜。反正,海天要回來了,她,總能見到海天吧!
就這樣,海天的影子,開始塗滿了柳笛的思想和夢境。大學的生活,是那麼豐富的,那麼多采多姿的,那麼忙碌而又那麼充實的,那麼充滿了夢幻又充滿了理想的,柳笛忙着認識,忙着吸收,忙着汲取,忙着夢想和憧憬。于是,章玉的名字,就在她頭腦中逐漸淡化,在她的生命中逐漸淡化,淡化成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忙着,忙着,忘了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