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笛,”蘇老師沉思着說,“這與出車禍沒有關系。大多數出車禍的,都不是盲人。”
是啊,眼能視物的人,都經常出車禍,何況一個盲人。可是,那竊竊私語的聲音,那不懷好意的笑聲和喧嘩,還有章老師那反常的沉默,總在柳笛心中萦繞。難道,這些與章老師的死,沒有一點關系嗎?
蘇老師仿佛看出了柳笛的心思,他誠懇而堅決地說:“柳笛,海天是一個堅強的人,他熱愛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意外,他不會輕易放棄與命運的搏鬥的。”
柳笛不做聲了。是的,她太清楚這一點了。可是……她突然覺得思考不下去了,思考是個敵人,它總能讓柳笛反複觸摸心中的傷口。反正到了學校,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放棄了思考,無意識地聽火車行進時那單調的聲音。聽着,聽着,這聲音居然變成了章老師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聲:
“為了誕生我誕生,
為了死亡我死亡,
為了死亡我誕生,
為了誕生我死亡。”
……
下了車,兩人直奔學校而來。
高校長在門口迎接他們。兩個月不見,他像突然老了十歲。看到在蘇老師攙扶下緩緩走來的柳笛,他一陣辛酸,搶步上前,握住柳笛的手,顫聲說:“柳笛,我沒能為你留住章老師!”
柳笛沒有理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她怔怔地望着眼前這座殘破的北樓,目光死死地盯住四樓那個小小的窗口。她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又輕輕掙脫了蘇老師的攙扶。突然間,她的身子不發軟了,腿也不發抖了。她一步一步地,穩健地向前走着,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小小的窗口。然後,她走進了教學樓,來到了樓梯旁邊。樓梯旁站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着她。柳笛沒有理會,隻是呆呆地看着那有些殘破的樓梯。突然,她撒開腿,一路小跑着上了樓梯。她跑得那麼快,甚至都沒有扶扶手。蘇老師和高校長在後面喊她的名字,她不管!從身邊經過的人驚訝而怪異地看着她,她也不管!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似乎又成了那個忙碌的科代表。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不要耽誤章老師批作文!”
一口氣跑到了四樓,跑到了那個熟悉的小辦公室的門前,柳笛停下了腳步。她仍然習慣地擦了擦汗,仍然習慣地調勻了呼吸,然後,擡起手臂,她輕輕敲響了門。
四周一片寂靜。柳笛沒有聽到那熟悉的,禮貌而冷淡的聲音:“請進!”
她又敲門。依然寂靜,可怕的寂靜。
柳笛的手在發抖,腿在發抖,心也在發抖。她不敢推門,也不願意推門,固執的,她第三次敲響了門。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高校長和蘇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柳笛的身後了。他們默默地看着這一切,眼睛濕潤了。
柳笛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雪夜,想起了自己摸着黑一遍又一遍敲門的情景,此時,她又體會到了那種恐怖和孤獨。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勇氣,她猛地推開了門。
辦公室還是老樣子,辦公桌,兩把椅子,鐵皮暖壺,白瓷茶杯,紅墨水,鋼筆,茉莉花,還有那摞得整整齊齊的五摞作文本。一切都沒有變化,仿佛柳笛昨天剛從這裡離開,今天又回到這裡。一切都沒有變化,都沒有變化,隻是——屋子的主人不在了,他永遠不能回來了!
柳笛直愣愣地望着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品,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可是她說不出話,也流不出淚,隻能愣愣地看着,看着。然後,她找到一塊抹布,輕輕地抖了抖,開始慢慢地,仔細地擦拭着辦公桌上的塵土。辦公桌上已經有薄薄的一層塵土了,大概三四天沒擦了吧。擦好了辦公桌,她又去擦椅子,擦茶杯,擦鐵皮暖壺……她擦得那麼用心,仿佛章老師還在這裡辦公,他隻是離開一會,馬上就能回來。
一旁的高校長和蘇老師早就淚流滿面了。蘇老師突然沖過來,抓住柳笛的胳膊大聲喊到:“柳笛,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柳笛沒有哭,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她掙脫了蘇老師,又接着去擦窗台。這些活,她幹了三年,已經習慣了。她什麼都能習慣,就是不能習慣沒有章老師!然後,她注意到了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茉莉花并不太精神,那嫩綠的葉子顯得有些憔悴,一如柳笛本人。忽然,柳笛似乎聽見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她耳邊清晰而苦澀地說着:“以後的日子裡,陪伴着我的,就隻有它了。”
她突然跳起來,驚叫着:“章老師,您在哪兒?”不,沒有章老師,隻是她的幻覺。哦,茉莉花,你是否知道,那個需要你陪伴的人,竟先你而去了!你是否為此而憔悴?柳笛突然覺得鼻子發酸,那麻木了的情感,此時正掙紮着要複蘇。她看着茉莉花,猛然間,她竟發現,在一個細弱的,顫巍巍的枝條上,竟奇迹般的冒出了一個小小的,潔白的花蕾!
仿佛一種巨大的力量,震動了柳笛麻木的神經。十一月,茉莉竟能開花!哦,難道,茉莉也是有情物,它在用一份樸素的潔白,來悼念章老師的靈魂嗎?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破碎,在破碎!章老師走了!章老師真的走了!章老師的确走了!三天來,她知道這個事實,卻在潛意識裡一直抗拒着。她總盼着能出現什麼奇迹,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奇迹沒有發生。直到此時,她才相信和接受了這個事實!她的心在痛,碎了的心居然會痛,每一個碎片都在痛!她的嘴唇顫抖着,眼裡蓄滿了淚。終于,她抱着這盆茉莉,無法抑制地大哭起來。自從看了那份電報後,她從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她哭着,幾乎是歇斯裡底地哭着。三天來所有的痛苦和悲憤,都在這沉痛的哭聲裡發洩出來。
蘇老師和高校長也在哭,陪着柳笛一起哭。這幾天,他們的心頭也積壓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悲傷,也負荷着一份沉甸甸的重擔,他們也要用哭聲來發洩心中那些黑色和灰色的情緒。好在,柳笛哭出來了,他們清楚,隻要能哭,即使被痛苦粉碎,也不能被它慢慢殺死。
漸漸地,柳笛止住了哭聲。她擡起頭來,發現自己的頭腦清楚了許多。心,還是痛苦而破碎的,但被悲傷掩蓋的理智,已像退潮後的礁石,漸漸顯露出來。她再次注視着這盆喚醒了她理智的茉莉花,突然,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她發現,茉莉花的花盆被更換了,原來的黏土花盆,被換成了陶土花盆。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盆茉莉那樣憔悴,莫非……她突然跑到高校長面前,嚴肅地,幾乎是咄咄逼人地說:“告訴我,章老師是怎麼死的!”
高校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他退避地,含糊地說:“章老師的确死于車禍,這是事實。”
“我不信!”柳笛冷笑了一下,“車禍之前呢?難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嗎?”
“這……”高校長的臉色更白,他逃避地,遮掩地,吞吐地說,“章老師死于車禍,這件事與别人沒有關系……”
“不對!這件事與别人有關!有很大的關系!”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那麼清晰而洪亮地在這小小的辦公室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