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正好嘛?”先前那個渾厚的聲音再度響起,“你不是一直對章玉的教學方法多有诟病嗎?這次正好來個撥亂反正,用你的法子把局面扭轉過來啊!”
“哎呦呦,我的李大組長,您可别在這兒說風涼話啦!”尹鴻的語氣裡竟透着一股求饒的意味,“他那種教學方法多受學生青睐,您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咱們也不得不承認,那是真有成效,不然今年高考平均分全省第一是咋來的?我去撥亂反正?走上講台不出三分鐘,就得被學生給轟下來!如今的一班,每一名學生都是一挺機關槍,稍有不慎就會被打成篩子。我把話擱在這兒,這份‘美差’誰樂意去誰去,我是堅決不當那個可憐的活靶子。”
盡管滿心滿腹亂糟糟的情緒,纖纖還是差點笑出聲來。好個尹鴻,算他識相。我們一班的語文課,是那麼好糊弄的?可是……纖纖突然捂住了嘴巴。天哪!自己怎麼會這麼想?章老師可是被自己趕走的啊!可是剛才,聽到沒有換成語文老師的消息,她竟不知所以地松了一口氣。自己究竟怎麼了?章玉已經走了,已經死了,甚至已經化成灰了。難道潛意識中,她還希望他回來給自己上語文課嗎?一絲沒有來由的辛酸,悄悄潛入纖纖本已紛亂的胸口中。她握緊拳頭,拼命想把這絲辛酸壓住。然後,她又聽到先前那個渾厚的聲音——語文組組長李文琛老師開口了:
“你要是覺得這種方法好,完全可以學啊!你又不是沒聽過他的課,據我所知,你私下悄悄去聽的次數不下十回八回,想必也暗自琢磨了許久,這一回就借這個機會嘗試一番。正好,一班的學生也熟悉這種方法,連磨合的過程都省了。”
“别站着說話不腰疼!”尹鴻一下子頂了回去,“那個課堂,你駕馭得了?”
李老師頓時啞口無言,其他老師也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後,尹鴻再度開了口:“不止是我,咱們當中誰沒聽過章玉的課?聽他的課簡直輕而易舉,用不着學校組織,自己搬個凳子悄悄進去就行。可那樣的課堂,不是我妄言,除了章玉,咱們學校再也沒有第二個老師能夠駕馭。那深度、廣度、知識涵蓋量、随機應變的能力……别說你我,就算從咱們市師範學院中文系找來個碩士博士,甚至請來一位教授,恐怕都未必能兜得住底兒。我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那金剛鑽,哪敢攬這瓷器活?”
“是啊,”旁邊的一位老師接過話頭,“有一次,我拿着錄音機,把他整節課都錄了下來,回去一句一句研究,越研究越覺得不簡單。整堂課看似率性而為,卻始終緊扣主線;學生發言看似天馬行空,其實在老師巧妙的引導下,都在不知不覺地突出重點,突破難點;對教材的把控,看似拓展得極為深廣,細細品味,又是循序漸進,知識的邏輯性和系統性都極強;尤其是老師的語言,看似随性,實則每一句話都恰到好處,該優美時優美,該幽默時幽默,該深沉時深沉,你想更換一句都無從下手。那些随口引用的資料和語段,不僅準确無誤,而且極具經典性、時代性和文化内涵,好像都是特地為這節課量身打造的。我承認,就是讓我準備兩個月,我也上不出這樣的課。可他每節課居然都是這樣,已經形成了常規。可怕啊!這樣的水平,誰敢與之比肩?這樣的班級,誰又膽敢接手?”
纖纖簡直聽呆了。她知道章玉的講課有多精彩,可究竟哪裡精彩,卻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如今,她終于聽到一群同行們,憑借專業的視角,對章玉的教學水平給予了由衷的肯定和極高的贊譽。剛才發言的那位語文老師叫陸鲲,曾經榮獲全省教學大賽的特等獎,在他們這座小城引起了一陣轟動。連他都自慚形穢,章玉的教學水平可想而知。可是,以前他們可都不是這樣說的。纖纖清楚地知道,語文組,是對章玉敵意最深,诽謗最多,诋毀最重的教研組——沒有“之一”。文俊每次到這裡取教材、拿卷子、送作業的時候,不止一次聽到他們對章玉大放厥詞,從教學水平到人格人品乃至風流韻事,從頭到尾數落個遍。那些言辭,用文俊的話說,簡直“沒一句好話”。一次,當一個老師大談特談章老師上課就相當于農村的“趕大集”時,文俊實在忍不住了,同他們當場吵了起來,動靜之大甚至驚動了高校長。事後文俊忍不住向纖纖吐槽:“那些一肚子酸腐之氣的語文老師啊,話從他們嘴裡說出來,聽着文绉绉的,其實一句比一句刻薄,本事沒幾分,貶低别人倒一套一套的,我真恨不得沖上去給他們兩拳。阿彌陀佛,幸虧他們沒教咱班。”可如今,他們怎麼又對章玉贊賞有加了呢?
似乎是代纖纖發問一般,辦公室裡的李文琛組長又開口了:“怪了!以前,你們可不是這麼說的啊!陸鲲、尹鴻、還有劉芳,你們三位今天都被高校長找過吧!還有其他老師,之前是誰說章玉上課是‘趕大集’‘放羊’的?又是誰說他的課堂‘雜亂無序’‘一盤散沙’‘不成體統’的?如今有這麼一個證明自己的契機,你們不但不好好把握,反倒一個個推三阻四起來,甚至開始為章玉美言了。怎麼,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辦公室再次安靜下來,每個老師都被李組長這番話怼得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才有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帶着羞赧和愧意說道:“那時……我們不是心裡不服嘛?”
“不服什麼?”李老師依然用犀利的言辭質問着,“不服一個瞎子,一個臨時工,一個才二十多歲,僅有高中文憑,之前從未登上過講台一天的小夥子,比咱們都成功嗎?”
“不錯!”尹鴻出人意料地接過了話茬,他的聲音中,帶着一種罕見的直爽與坦率,“我承認,我就是嫉妒章玉。以他的年齡、學曆和資曆,憑什麼比咱們教得都出色?我以前就是想不明白,也咽不下這口氣,所以被嫉妒沖昏了頭腦,說了章玉不少壞話,也幹過不少錯事兒,比如——在試卷上動手腳。可是今天,高校長的一番話讓我徹底清醒了,章玉哪裡是一般人啊!北大的高材生!高考全省第一名!在各大報紙雜志發表文章數百篇!被譽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而且,他隻差半年就要畢業了,已經被保送碩博連讀了!你們瞧瞧他的照片,那雙眼睛,哪裡是一般人的眼睛啊?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我拿什麼去和他比?我又有什麼資格嫉妒他呢?”
纖纖一下子僵住了,睜大的雙眼裡盛滿了驚濤駭浪般的驚愕。北大?高材生?高考第一名?青年作家?發表文章數百篇?碩博連讀?這些含金量十足的詞接二連三地向她抛來,每一個都重重地砸到她的心坎上,砸得她異常疼痛。這是誰?章玉嗎?這些頭銜,這輩子擁有一個都足以讓人羨慕,而他竟全部擁有!這已經不是一個“人”了,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仿佛覺得這些還不夠似的,另一個老師又開口了:
“豈止如此,你們留意到他遺體旁邊的那把吉他了嗎?留意到靈堂四周的牆上那一幅幅畫作了嗎?聽高校長說,章玉的吉他彈得特别棒!而那些畫,我雖然看不懂,卻聽到美術組幾位老師對它們評價頗高。一位老師指着那幅‘海上的落日’對我說:‘這不是用筆畫出來的,而是用生命和靈魂畫出來的。’另一位老師則感歎:‘這些畫,讓我想到了章玉的父親。他也是咱們學校的美術老師啊。雖然和他接觸隻有一個多月,卻也能感受到,他為人謙和有禮,骨子裡卻相當清高。我雖然和章玉沒有太多接觸,但在他的身上,總能看到他父親的幾分影子。’而且,據說他在書法上也頗具造詣,一手毛筆字寫得極其漂亮。這樣的人,即便用‘天才’來形容,也是遠遠不夠的。”
“可不是嗎?”陸鲲也發出一聲悠悠的長歎,“其實我們早就應該看出來了。旁的不說,就憑他能把那麼多名著名篇一字不差地背出來,若沒把上千本書弄懂吃透,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有那次法國代表團來校訪問,翻譯因急事沒及時趕到,不也是他用流利的法語出色地完成了翻譯工作的嗎?其實聽說後來那個翻譯趕過來了,可聽了一會兒後又悄然離開了。他對工作人員說:‘這裡用不着我了,你們有了一位比我更出色的翻譯。’據高校長說,除了英語和法語,章玉的西班牙語也講得頗為流利。聯合國一共六種工作語言,他就精通了四種。這人,博學的程度實在令人膽寒。而且,他并不是仗着有幾分才華就貿然登上講台的。高校長不是說了嗎?他知道自己不是教學科班出身,為了登上講台足足準備了一年多。他請高校長把高中所有的教材、教學大綱、教參和諸多教學資料都翻錄在一盤盤的磁帶上,反反複複聆聽,邊聽邊琢磨,就憑他的腦子,估計到了最後,恐怕比咱們的教研員都爛熟于胸。所以他的課,格局都很大氣,每節課都能與整個教學體系緊密相扣。而且,這一年多,他幾乎每個星期都來學校聽課,咱們每個人的課,哪個沒被他聽過十多節?和我一樣,他聽課也帶着一台錄音機,估計回家也是逐字逐句反複揣摩。有時遇到困惑的地方,他還主動詢問。别人我不清楚,反正他詢問我的問題,句句切中要害,而且一次比一次高深,到了最後我都回答不上來了,甚至感覺提問者不是一個沒上過課的新手,而是教育界資深的專家。我敢說,如果沒有充足的準備和十足的把握,他是絕對不允許自己登上高中的講台的。”
“可惜那時,我們都被嫉妒蒙住了雙眼,對這些竟然視而不見。”那個叫劉芳的女老師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不,即使看見了,心裡也不願意承認。現在想起來,我們的嫉妒是多麼可笑啊!他的禀賦和起點,本來就是我們望塵莫及的,再加上那份比我們都刻苦的鑽研精神,我們就是坐着火箭都趕不上,居然還整天腆着臉對他指手畫腳,品頭論足……天,我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要真找到地縫了,千萬帶上我。”尹鴻再度接了話,“其實在靈堂裡,聽到高校長那些話後,我早已羞愧得無地自容了,甚至沒臉再看章玉一眼。我在心中反反複複地質問自己——你憑什麼嫉妒人家?就因為他是個瞎子,是個臨時工,是個隻有高中文憑的毛頭小夥子嗎?其實,他的才華與能力,和他的失明,他的崗位,他的文憑與年齡有什麼關系?你怎麼就容不下一個比你強的人?不僅容不下,還處處惡意诋毀。诋毀不了他的水平,就去诋毀他的人格。現在回想起指責和诋毀他的每一句話,我都覺得自己實在——卑鄙。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其實仔細想想,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就憑這樣的才華和能力,能流落到咱們這樣的小城來當代課教師嗎?能淪落到任我們這些人随意品評诋毀的地步嗎?虎落平陽被犬欺,而我們,不知不覺就成了那一條條惡狗。唉——”他突然發出一聲長歎,“咱們一中何其有幸,能有這樣一個天才來任教;咱們一中又何其不幸,居然生硬硬把這位天才給……”他突然住了口,下面的話化作一聲無形的哀歎。
纖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說不出有多痛,也說不出有多窒息。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明白自己失去了多麼珍貴的東西。就像一個捧着無價之寶的孩子,從來不懂得珍惜愛護,直到有一天覺得懷裡空蕩蕩的,才發現那價值連城的寶貝,居然被自己親手抛棄了。
辦公室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仿佛每個人都在深深地内疚,狠狠地自責。許久,許久,組長李文琛老師終于開口了:
“諸位,今日我真的很欣慰,欣慰于咱們終于能夠摒棄對章玉的嫉妒與成見,開始客觀且公正地看待他,也開始痛下決心反思自身了。長久以來,咱們語文組一直籠罩着一種怪異的氛圍,這種氛圍自章玉來學校任教那一刻便開始了,整整持續了三年。作為組長,我曾經試圖加以糾正,卻未能成功。其實,若認真剖析自我,我必須承認,我隻是‘嘗試’去糾正,并未竭盡全力,甚至未曾為此耗費太多精力。因為我的心中,也殘留着些許對章玉的嫉妒。更為關鍵的是,我看不慣他那種看似自命不凡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漠。所以,我僅僅做到自己不去議論,而未曾刻意去管住大家的嘴。甚至聽聞那些荒誕無稽的傳聞,也未加以制止和糾正。如今想來,正是我的這種不作為,助長了這股不良風氣,使其蔓延且愈演愈烈,最終釀成了如今的悲劇。作為組長,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其實回想起來,章玉雖清高冷漠,卻從未有看不起人的陋習。與我們對他的評頭論足、指手畫腳恰恰相反,對于諸位的學術水平和教學水平,他從來沒有置喙過任意一個字。而在商讨問題時,他也始終保持着特有的尊重與誠懇。記得在一次期中考試閱卷工作中,他對古詩鑒賞題《山居秋暝》中的一道小題的标準答案持有不同見解。于是,他派柳笛将我請到他的辦公室,特意為我泡了一杯茶,讓柳笛離開後,才開始闡述他的觀點。他從王維的生平講起,一直論及詩歌的創作年代和背景,詩人的性格與志向,乃至曆代文人對‘王孫’這個詞的理解,最終得出結論——這首詩歌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透露出詩人想要遠離塵世、歸隐山林的想法,而應落腳于詩人對自然規律的順應和接受,以及一種豁達、超脫的人生态度上,即便是在紛繁複雜的塵世中,仍能保持内心的甯靜以及對美好事物的欣賞與追求。整個過程中,他引用史料之詳實,列舉論據之充分,組織論證之缜密,讓我根本尋不到一絲破綻。倘若将他的這番話整理成篇,發表在任何一本學術期刊上,都會是一篇出色的學術論文。可自始至終,他都以一種商讨的語氣講話,毫無半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後來,我與市教研員經過探讨,一緻認為他的觀點正确無誤,教研員還因這件事,在各種場合多次表揚我,稱贊我功底深厚、治學嚴謹。而他,從未将此次讨論向他人提及哪怕隻言片語。與這樣的胸懷和格局相較,諸位,我們難道不覺得自己如同跳梁小醜般可笑嗎?請大家回想一下,咱們之前對他的看法和評價,哪一條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對他那些小道消息的渲染和傳播,又有哪一條是經過嚴密的調查和求證的?我們都是文人,都是師長,都有做人的良心和底線,怎就因為一己私利而輕率的相信和定性,甚至在一旁推波助瀾,火上澆油,無情地中傷一個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們一絲一毫的人,直到人已離世,已經和我們沒有任何利益糾葛了,才肯跳出那個蠅營狗苟的小圈子,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的好和自己的錯呢?那點可憐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線更重要嗎?”
辦公室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中。李老師的一番話,仿佛在大家的心中投入一顆重磅炸彈,瞬間将長久裹在上面的那層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炸得粉碎;又如一面明亮而無情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們内心曾經的醜陋與狹隘,讓他們無處遁形,隻能赤裸裸地面對自己靈魂深處的不堪;更仿佛是一把銳利的手術刀,精準而毫不留情地剖析着他們的自私與短視。每個人的心都在這無情的映照與解剖下顫栗着,痛悔着,覺醒着。而門外的纖纖,則覺得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毫不留情地紮進她的心靈深處。不,不對,其實之前那些老師的話,已經如無數的釘子,把她的心紮得遍體鱗傷了,而李老師的話,更像是往那些傷口上撒上一把又一把的鹽,讓她痛徹心扉。可是,她卻沒有勇氣像語文組的老師那樣痛定思痛,對自己進行徹底反思,甚至不敢面對自己良心上一次又一次的陣痛,而隻能一次次逃避。于是,她從窗簾後面鑽出來,下意識地拍拍身上的灰塵和蛛網,然後順着語文組正對着的那道窄窄的小樓梯,一步步向四樓走去。
四樓,是北樓的頂層。這裡已經沒有多少間老師的辦公室了,隻有三間高一的教室和幾間會議室、保健室、器材室之類的“功能室”。纖纖沿着走廊,無意識地踱着步,自己也不知道來這裡做什麼,仿佛這就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她非走完一趟不可。她的腦子裡,還亂糟糟地充斥着各種思想,它們互相排擠着,沖撞着,讓她那因失眠而疲憊不堪的頭腦更加頭痛欲裂。而在種種紛繁的思緒中,有三點卻始終清晰地印在腦海裡——章玉曾經有一雙浩瀚的、深邃的、明亮的、讓所有人都為之震撼的眼睛,體育組的老師說的;章玉是個天才,無論知識能力還是教學水平,都有着讓人隻能仰視的高度,語文組的老師說的;章玉和柳笛非但沒有相互勾結和利用,彼此間反而有一種知己般相知相惜的情感,數學組的老師說的。纖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一直迫切地希望找一些對章玉不利的蛛絲馬迹,結果找來找去,收集到的卻都是為章玉洗白的言辭和證據。難道章玉真像他們說得那般好嗎?自己和爸爸,真的完全做錯了嗎?不!最起碼,章玉就不應該打人。不管她用怎樣的言辭謾罵他,作為老師就是不應該和學生動手,這是鐵一般的紀律,是絕對不能觸碰的底線。另外,如果不是這場意外的車禍,不是章玉突然的死亡,這些老師依然不能用另一種眼光去看他和柳笛,即使他辭職離開一中,也依然會津津樂道地對他品頭論足,甚至如果不是參加了一場葬禮,他們也不會轉變得這樣迅速而果斷……
對!葬禮!纖纖猛然停住了腳步,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眼珠都快從裡面脫落出來了。她怎麼忘了,自己來北樓的最初目的,并非收集對章玉不利的言論,而是要探尋人們對她态度驟然轉變的根源。而此刻,這緣由愈發清晰地指向了那場精心籌謀的葬禮,指向了葬禮的策劃者——高校長。
沒錯,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劃的。是他,挂出了章玉那張俊朗的遺像,并請專人替章玉的遺體悉心整容與化妝,使老師們得以目睹失明前章玉的模樣,尤其是看到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從而在巨大的反差之下引發強烈的震撼與同情;是他,在靈堂上張貼出章玉的畫作,擺放上章玉的吉他,并動情地講述了章玉的種種往昔,讓人們知曉一個擁有驚世才華與能力的青年,是如何在命運的蹂躏下,無奈成為一所小鎮高中的代課教師,卻于絕境之中依然締造了奇迹,讓人們不得不欽佩和驚歎,并在欽佩和驚歎中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且,他一定還講了其他一些話語,一些關于章玉和柳笛的,甚至是關乎纖纖和她父親的,關于那些桃色绯聞和整個事件始末的言辭。從那些老師的隻言片語之中,纖纖能夠很容易地推斷出這一點。正是他的種種言語和舉措,喚醒了那些津津有味吃瓜看熱鬧的,熱衷于蜚短流長的,明哲保身的,乃至被嫉妒沖昏頭腦的老師心底的那份良知,讓他們為過去行為内疚、自責,并有勇氣挺身而出為章玉發聲。更重要的是,他把那場車禍,把章玉死亡的消息隐瞞了整整兩天,瞞得滴水不漏,讓她和爸爸措手不及,一點準備都沒有。
如今,纖纖已經很明顯地看出來,高校長所做的一切,目的隻有一個——為章玉正名。而之所以隐瞞了整整兩天,就是怕纖纖的父親去阻撓和破壞。身為校長,他太熟悉官場上那些彎彎繞繞的小把戲,也太了解老師們那些七七八八的小心思了。所以,他精心策劃的這一切,最終取得了驚人而“理想”的效果。可是,他這樣做,就等于狠狠地打了她和她父親的臉,等于公開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叫闆,唱對台戲。難道,他不再顧及自己的仕途了?不再看重頭上的這頂烏紗帽了?還是,他還有更強硬的後台,更厲害的後手?
纖纖想着,想着,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困惑。而與此一起滋生的,還有一股被戲弄後的惱怒,和一份隐隐的不安。不行,她必須找高校長問個清楚,問問他為什麼甘願冒着巨大的風險,也要為一個已經辭職的,已經與他毫無瓜葛,而且的确犯了“事實性”錯誤的老師正名,為此不惜與上司針鋒相對。天!她受夠了全校師生的“冷暴力”,而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今天要不給她一個說法,她是不會罷休的!纖纖忽然覺得之前被壓制的逆反情緒又都回來了。擡起腳,她準備向校長室走去。
可是,還沒等她邁出第一步,她面前那扇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瘦長的身影走了出來,正和他打了個照面。刹那間,兩個人都愣住了。纖纖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嘴裡也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高……高校長?”
沒錯,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高校長。他穿着一身的黑——黑色外套,黑長褲,黑皮鞋,手裡握着一個小小的噴壺。見到纖纖,他臉上的肌肉猛地一僵,雙眸瞪大,瞳孔中滿是驚訝,可隻有瞬間,他的眉頭迅速皺起,目光變得銳利而警惕。“纖纖,你來幹什麼?”他敏銳地問,語氣中滿是戒備。
“我……想找您談一談。”纖纖突然有些語無倫次了。這銳利而警惕的目光竟然讓她有些畏縮和膽怯,剛才那高漲的怒氣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我們……進屋去談,可以嗎?”她避開了那兩道讓她不舒服的目光,下意識地往裡面走去。
“慢着!”高校長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用那隻沒有拿着噴壺的手臂緊緊撐住了門框,整個身子都擋在了纖纖的面前。“有話,就在這裡談吧!”他的聲音冰冷,臉上的戒備絲毫沒有減少。
怎麼?他居然不讓纖纖進門!這間屋子,難道是什麼禁地嗎?纖纖越過那隻撐住門框的手臂,好奇地向裡面張望。立刻,她倒抽了一口涼氣——辦公桌、兩把椅子、鐵皮暖壺、白瓷茶杯、紅墨水、還有那摞得整整齊齊的五摞作文本……天!這是章老師的辦公室啊!自己怎麼稀裡糊塗地停到他的辦公室門前了?這裡,纖纖隻來過一次,對,隻有一次……她下意識地看向窗台。哦,那盆茉莉花果真還在那裡。雖然換了花盆,雖然有些憔悴,但依然頑強地挺立在那裡,像一個飽受摧殘卻不屈的靈魂。纖纖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喃喃地,做夢般地說了句:“它真的……還活着。”
高校長握着噴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指關節微微發白。他迅速挪動了一下身軀,擋住了纖纖的視線。而後,他死死地瞪着纖纖,目光中滿是壓抑不住的憤怒與鄙夷。“人,都已經……沒了,你居然連一盆花都不肯放過。纖纖,你還想怎樣?”他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每一個字都飽含着深深的譴責與質問。
纖纖有一瞬間的迷惑,但很快,她便清醒過來。天哪!高校長竟然誤會她是來毀壞那盆茉莉花的!他,怎麼可以這樣想?然而,還沒等她解釋,另一個熟悉且堅定的聲音又從她身後傳來:
“韓纖纖,你要是再敢打這盆茉莉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纖纖迅速轉過頭來。沒錯,文俊就站在她身後,手裡也拿着一個噴壺,臉漲得通紅,脖頸處的青筋暴起,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片刻後,他把目光轉向高校長,見高校長一直盯着他手裡的噴壺,才稍稍收斂了幾分怒氣,用手抓抓腦袋,帶着點窘迫地解釋道:
“我……剛才到這裡送作文本,發現茉莉花的土幹了,又沒看見噴壺,就回班找了一個。我不知道是您拿去接水了……”
“文俊,”高校長打斷了他的話,“你去收發室,告訴李大爺,給章老師的辦公室加一把鎖,鑰匙就放在我這裡,不必留備用鑰匙。”
“好,我這就去!”文俊轉身就往樓下跑,臨走時還不忘狠狠瞪了纖纖一眼。纖纖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時間竟不知是什麼滋味。作文本?他居然還把作文本往這裡送!纖纖聽說了,周五那節作文講評課上,盡管掀起那樣巨大的風波,章玉依然像平常那樣布置了雙休日的習作。而除了纖纖,其他同學也如平日那樣乖乖地完成了。難怪這裡依然整齊地放着五摞作文本。隻是,這次的作文,已經沒有人批閱了。
纖纖搖了搖頭,竟有一種迷惘般的空洞,和一種怅然若失的感覺。然後,她又轉過身來,看着高校長。高校長也在盯着她,手臂和身體都沒有移開,目光依然充滿警惕和戒備。纖纖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她從沒想過,自己和高校長的關系,有朝一日會這樣僵化。以前,高校長見到她時,雖然不會像其他老師那樣帶着誇張了數倍的熱情,卻也如長輩一般親切慈愛,有時還會詢問幾句她的學習和生活狀況。可如今,他們之間,似乎隻剩下尴尬和沉默了。
片刻後,還是高校長打破了這份沉默:“纖纖,你不是找我有話說嗎?現在,你可以說了。”
纖纖恍惚了一下。的确,她有話說,有滿肚子的話要問他。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一點詢問的心情了。
“高校長,”她說,帶着一股深深的疲憊和落寞,“不用上鎖了,我和爸爸,還不至于跟一盆花過不去。您放心,這間辦公室,我不會再來了,永遠不會來了。”
說完,她轉過身,邁着沉重的雙腿,沿着樓梯,慢慢向樓下走去。那有些拖沓的腳步聲,孤獨而單調地在樓梯的台階上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