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一定盡力而為。”對方的語氣中帶着一絲猶豫,“不過韓主任,我可不敢保證一定辦成。我估計高校長可能已經懷疑我了,今天他就沒有把我留到學校裡,而以往教師集體外出時,留校管理秩序的領導肯定是我。而且,關于章玉的那些傳聞,可能……還真有不少是謠言。這小子眼睛雖然瞎了,心可不瞎,為人處事怪是怪,還真有一股子光明磊落的勁兒,就連之前對他抱有最深敵意的語文組,今日都不再談論他的不是了……”
“行了!别在這兒跟我訴苦了!”爸爸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的話語,“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事兒務必給我辦妥,再難也得辦。我不管章玉那些傳聞是真是假,不是真的也得變成真的!隻有将他徹底搞臭,才不會有人在我們父女背後說三道四。至于高山,我早晚會騰出手來收拾他。你不是一直想取代他的位置嗎?那就要看你能做出多少‘成績’了。我提醒你啊,惦記他那個位置的,可不隻有你一個!”說完,他“啪”的一聲,狠狠撂下了電話。
纖纖突然覺得渾身發冷,身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聽筒那頭的中年男子,纖纖沒有辨認出究竟是誰,但從其言語間很容易判斷出一定是學校裡職位頗高的一位領導。而且,看樣子,爸爸安插進一中的眼線絕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纖纖終于明白了高校長之前為什麼将章玉去世的消息瞞得那麼緊,把葬禮上的種種細節安排得那麼周密了。同時,爸爸那句“不是真的也得變成真的”也令她感到極度不适。雖然,她和爸爸一樣,一直本能地去搜尋對章玉不利的證據,可她從來沒有為了抹黑章玉而故意捏造謠言,更不會把已被證實為虛假的傳聞硬說成真實的,還四處傳播啊!然而爸爸卻這樣做了,并且似乎經驗頗豐,還将這份“經驗”對他人耳提面命地傳授……天哪!他這樣做究竟有多久了?難道他如今的職位和地位,就是依靠這些手段得來的嗎?纖纖的血管中掠過一陣顫栗。生平第一次,她開始以一種批判的目光,審視這個她向來信任和依賴的爸爸了。
爸爸看纖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擔心,事情沒有那麼糟。不就是死了一個瞎子嗎?高山再鬧騰,難道還能翻天不成?不管怎麼說,有三件事是永遠改變不了的——章玉身為老師就是不應該打學生!他的身體情況就是不應該在學校教書!他死于車禍,他的死與我們毫無關系!”
纖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默默地點了點頭。的确,這三個鐵打的事實,已經成為撐起她昔日的驕傲與自尊的三根支柱了。可是,纖纖卻覺得這支柱并不穩固。在心底裡,那個很小的聲音總像幽靈似的,不定期就鑽出來質問纖纖:“遭受這樣的辱罵,這個耳光不該打出去嗎?一個講課如此精彩,創造平均分全省第一佳績的老師,不該留在學校裡教書嗎?如果不是被逼辭職,必須在休息日到校進行收尾工作,他能撞上那輛該死的摩托車嗎?”每每這時,纖纖就會拼命把這個聲音壓下去,而為了壓制這個聲音,她會找出好多理由,比如“規則就是規則”“這是不能觸碰的底線”等。而如今,爸爸那個“全能課代表”的論斷,似乎又成為一個新的借口。纖纖不由得想起他們班語文課代表誕生的艱難曆程。其實,文俊并不是中考語文成績全班的第一名,可是語文成績前幾名的同學和家長怕耽誤學習,都沒有同意。幸虧章老師隻提出一個要求——是男生就行。所以,這個語文課代表的頭銜就落到了文俊的頭上。因為比其他課代表的工作量大了好幾倍,文俊每天也是怨聲載道。這還隻是高一,如果到了高三,繁重的複習任務壓下來,那些批閱試卷、整理資料的工作,文俊能心甘情願地幫他完成嗎?誰又能像柳笛那樣,無條件全方位地服從和照顧他呢?
媽媽端來了飯菜,一家三口坐下來吃飯。可纖纖卻覺得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平日充滿歡聲笑語的飯桌,今天的氣氛卻相當沉悶。纖纖看看爸爸,他正在悶頭吃飯,不時皺了一下眉頭,好像突然想起什麼,臉上閃過幾絲氣惱,但很快又隐匿了下去。纖纖的腦海中,忽然流星般劃過一個念頭。她不禁脫口而出:“爸爸,早在章玉教我之前,你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的情況?”
爸爸怔了一下,而後略顯尴尬地點了點頭:“你想想,這樣一個怪異的老師,想不知道都難啊!但當時這事兒與我毫無幹系,我也就未曾過問。後來高考成績揭曉,他所教的班級竟然斬獲全省第一,還培養出了一個全省文科狀元,這就不簡單了。當時,市長接見柳笛的時候,我就在一旁陪同。原本市長也想見見那位締造奇迹的語文老師,卻被他回絕了,隻好由高校長和陳芝老師在旁邊相陪。我側面打聽過,所有的學生都對他的語文課贊不絕口。雖說那時一些風言風語也開始在暗中流傳了,可隻要他能把你教好,那些绯聞與我又有何幹?如果他沒動你,他的身體狀況和學曆資曆,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但他打了你,我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纖纖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掠過一抹不悅之色。原來爸爸什麼都知道,卻當着她的面兒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他挂在嘴邊的那些“規則”,于他而言隻是一個工具罷了。不需要之時,他能夠對其置若罔聞;需要之際,他便拿來整治他人,還美其名曰“規則就是規則”。她想起蘇沐陽對章玉的評價:“這就是章老師,他向來一視同仁,從來沒有雙重标準。”兩人相比,高下立判啊!可誰高誰下……纖纖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的,不自覺地就歎了一口氣。
爸爸瞥了纖纖一眼,冷哼一聲,臉色愈發陰沉了。媽媽趕忙過來打圓場:“纖纖啊,你也别埋怨你爸爸,他終歸是為了你着想。甭去管之前誰是誰非,章玉既然打了你,那他在一中就留不得了。不然,你和他往後該如何相處?大家見到他,不都會想起你那個……分數?你和你爸爸的臉又該往哪兒擱啊?”
媽媽的話似乎很有道理,纖纖承認,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想的,可現在卻覺得有些不對味兒。仿佛這所有行為的背後,都是以利益而非道德标準來權衡的。她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句話,那句李文琛老師用無比沉重的語氣說出來的話:“那點可憐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線更重要嗎?”
對面的父親忽然長歎一口氣:“章玉這小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他要是不死,即便辭職離開一中,憑着高山生怕那些花邊新聞鬧得人盡皆知的心思,我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拿捏他們。可他這一死,這事兒,可就難辦喽!”
纖纖覺得胸口更悶了,不僅悶,還有些發堵,仿佛被一塊巨石狠狠壓住,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難以置信地看着父親,目光中充滿了深深的失望。父親竟會如此漠視一個人的生死!在他的口中,章玉的生命仿佛隻是一件可以随意擺弄、權衡利益的工具,何時生,何時死,都隻是利益棋局中的一步棋。她開始懷疑,在父親的世界裡,是否還有真正的善良和對生命的敬畏。那一瞬間,她覺得一貫慈愛的父親,竟變得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個一心隻追逐利益,将他人生命視作籌碼的親人。難怪他能說出“學校不是救濟院,沒有必要去救濟一個瞎子”的話。可是,自己以前不也是這樣想的嗎?甚至還說過相同的話。“有其父必有其女”,這是文俊對她們父女倆的評價。以前,她也從别人口裡聽到“虎父無犬女”之類對她和父親的恭維,她甚至還為此感到自豪。可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和父親的想法,開始出現分歧乃至漸行漸遠了呢?似乎就在今天。而今天,又發生了什麼?纖纖不敢想下去了,内心的糾結讓她思緒混亂,她試圖去理解父親所處的複雜環境和壓力,可無論如何也無法為這種冷漠的态度找到一絲合理的解釋。她隻覺得堵在胸口的那股悶氣越來越重,仿佛要将她的整個靈魂都壓垮。她突然推開面前那個根本沒動幾筷子的飯碗,悶悶地說:
“我吃飽了。媽媽,我這兩天都沒睡好,今天上午又凍着了,現在身體很不舒服,想好好睡一覺。您幫我向陳老師請一下假吧。”
說完,她不等父母回答,就離開飯桌,向自己的房間走去。身後傳來媽媽的聲音:“别輕易請假啊,耽誤了功課怎麼辦?”然後是爸爸的聲音:“就讓她歇一下午吧,她臉色那麼難看,這一上午也夠她受的了。”
纖纖鼻子一酸。從父親的話語裡,她分明感受到了一如往昔的關愛,可此刻,她卻仿佛突然迷失了,不知該如何去面對這份關愛。她沒有停下腳步,徑直走到自己的房間裡,“呯”的一聲關上了門。然後,她把自己狠狠地甩到了床上,簡直一輩子都不想起來了。
房間裡很靜,很靜。纖纖聽到爸爸上班開門又關門的聲音,聽到媽媽收拾碗筷和打電話的聲音。等到這一切聲音都消失後,就隻剩下牆上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了。奇怪,越是安靜,纖纖越睡不着覺。她的頭腦裡充斥着各種思想,它們像火車站那些進進出出的列車,不停地在她頭腦裡穿梭,讓她沒有片刻安甯。于是,在一切自我催眠的努力都失敗之後,她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從一個上鎖的抽屜中,取出一個厚厚的日記本,拉上窗簾,打開台燈,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翻看。
日記本的封面上,用彩鉛手繪着一個年輕男子的頭像。那男子有着濃密的黑發,輪廓深邃的臉龐。這幅畫出自纖纖之手,她向來有幾分繪畫的天賦,平日裡總愛用彩鉛描繪種種頭腦中的美好形象。這是她憑借着記憶與想象,勾勒出的在大火中救她的大哥哥的模樣。然而,她卻怎麼也畫不出那雙眼睛——那雙比海洋還深邃,比火光還明亮的眼睛。她盡力地去勾勒、去描繪,幾個看過這幅畫的閨蜜,都說這雙眼睛已然很好看了,可她心裡明白,這雙眼睛,連她在火光中所見那雙世界上最美的眼睛的千分之一都不及。那在火光中的驚鴻一瞥,那雙眼睛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成為了她永遠無法複刻的絕美記憶。
打開扉頁,纖纖看到了自己為這本日記題寫的名字——萱煜集。她的臉頰悄然升溫,心中掠過一抹酸楚和甜蜜交織而成的羞澀。這本日記是她的秘密——隐藏最深的秘密。裡面書寫的,都是她對那位不知名的大哥哥傾訴的話語,以及自己在腦海中幻想出來的,同大哥哥重逢時的種種橋段。記憶中那雙讓漫天火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給纖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烙印。長大後,情窦初開的她甚至暗自認定,擁有這雙眼睛的大哥哥,是她此生唯一能夠傾心去愛的人。這樣的人,怎麼能夠輕易葬身火海呢?于是,她懷揣着少女如夢似幻的情懷,以大哥哥作為主角,編織了衆多動人的故事。她甚至耗費了好幾天的時光翻閱字典,絞盡腦汁地為這個男主角起了一個名字——瀾煜。瀾”寓意如海洋般深邃,“煜”表示明亮、光耀,寓意着目光明亮如炬。纖纖對這個名字非常滿意。而後,她又為以自己為原型的女主角取了一個自認為唯美至極的名字——紫萱,并從這兩個名字中各擇一字,組合成了“萱煜集”。每當夜深人靜之際,纖纖便會輕輕翻開這個厚厚的日記本,懷揣着少女那隐秘的小心思,在上面用心寫下那些在心底精心構思的情節——大哥哥如何在漫天大火中絕處逢生,他們又在何種情境下重逢,她憑借着記憶深處那雙最為動人的眼睛認出了他。接着,不管他何等落魄、滿身傷痕,哪怕肢體殘疾,哪怕容顔盡毀,她都堅定不移地照顧他、鼓勵他,不顧衆人的反對,不理世俗的偏見,最終讓他重新找回對自己的信心,對生活的熱愛。而後,便是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些情節并非一氣呵成,而是一個個零散的碎片,有的甚至相互矛盾,更有不少情節曆經多次修改仍未稱心如意。然而,字裡行間那少女的缱绻情懷,那真摯純粹的情感,卻始終未曾改變……
如今,纖纖癡癡地望着封面上那個俊朗的頭像,望着頭像上那雙她盡力去描繪卻不甚滿意的眼睛。漸漸的,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漫天的火光,看到了火光中緩緩浮現而出的那雙深邃且明亮的眼睛。她的心猛地一酸,眼淚便不由自主地順着面頰滾落而下。就在剛剛過去的那個漫長的上午,老師們的冷落、同學們的排斥,都未曾讓她落淚。然而,面對這個僅見過一面卻最為信賴的男子的畫像,她卻難以抑制地将積聚了半晌的淚水盡情流淌而出。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面前的畫像化作了一個浮動的影子,可記憶中大哥哥的模樣,卻似乎愈發清晰地浮現于淚霧之間。纖纖的嘴唇微微顫抖着,刹那間,那滿腹無處傾訴的話語,就這樣不受控制地傾倒出來:
“他們都說,他也有一雙像你一樣的,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我不相信,沒有人的眼睛會比你更美。可是,我卻漸漸發現,他或許和你一樣,是一個好人,一個有才華的人,一個深受學生喜愛的人,一個善良、正直、堅強、深情、有勇氣、有胸襟、有傲骨的人,一個不該去死的人……不,大哥哥,你沒死!你肯定在世間某個角落傾聽我的訴說!可是他,卻……死了。大哥哥,我沒想讓他死,我從來沒想讓他死!我隻是想讓他受點教訓,吃點苦頭,誰讓他惹着了我,傷害了我?也許,我做的是有些過分,真的……很過分,你肯定不會贊同我的做法,肯定不會。可是,我從沒想過我的做法會帶來這樣的後果啊!而且,這後果,也并不是我一個人造成的。他打我就是不對,他自己都承認不應該體罰學生;他的身體,本來就不适合在學校教書,雖然他教得的确很好,可是正常情況下,哪個學校都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還有,他死于車禍,而我并沒有讓那輛摩托車去撞他啊!我沒錯!我的爸爸也沒錯!而他,的确有錯——那種到了哪兒都無法否認的錯!他的死,我很同情,很難過,但和我毫無關系,我也不應該由此承擔責任,更不應該受到譴責!大哥哥,你說是嗎?可是,他們卻指責我,好像我是殺害他的劊子手,他倒成了一個無辜的人。也許,我真的有一點點責任,是我挑起了整個風波,但不能把責任整個推到我頭上啊!是的,是我挑起了風波,是我……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能重新回到那節作文講評課上,我肯定不會拿着那篇零分的作文去質問他。甚至,如果還能往前一點點,我肯定不會鬼使神差地抄那篇作文!那樣,他就會活下來,會繼續給我們上一節又一節精彩的語文課,繼續在我的作文本上寫上尖刻犀利的評語……哦,大哥哥,他知道你,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他從我寫的那篇作文中認識了你,他還給這篇作文打了98分——即使知道是我寫的,他依然打了全班最高分……哦,大哥哥,他的死和我毫無關系,可是我為什麼這麼難受,這麼沉重,這麼迷茫,這麼……後悔?我為什麼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死了,死了,而我們……誰都回不去了……”
纖纖突然失聲痛哭。本能地,她抓過一條毛巾,堵住了嘴巴,不讓媽媽聽到自己的哭聲。可是那失控的情緒猶如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着她的内心,讓她根本無法抑制。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喉嚨裡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嗚咽聲,眼淚如決堤的洪水般肆意流淌,很快就浸濕了手中的毛巾。于是,她迅速離開寫字台,一頭撲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身體蜷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着,每一次抽噎都帶動着肩膀劇烈抖動。被子随着她的顫抖而晃動,仿佛也在一同承受着這份沉重的悲傷。
不知過了多久,纖纖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抽噎也變得斷斷續續,身體的顫抖慢慢停歇。極度的悲傷和疲憊終于将她徹底擊垮,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而深沉,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
夢中,纖纖獨自一人走在一條石闆路上,周圍是古色古香的青磚房。天空陰沉,不見太陽,光線并不昏暗,卻也尋不到自己的影子。她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裡。
可是,漸漸地,一股灼熱感從地面開始升騰,不知怎的,四周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哦,又是火光,纖纖熟悉的五年前的那場可怕的大火!不,比那這可怕!那火光猶如來自地獄的業火,瘋狂地扭動着、跳躍着、肆虐着,好似無數條赤紅色的毒蛇,吐着長長的信子,張着血盆大口,露出尖銳的獠牙,以一種極其扭曲且邪惡的姿态向她猛撲過來。那火焰的尖端如鋒利的魔爪,在空中胡亂地抓撓着,似乎想要将纖纖瞬間撕裂、扯碎,然後無情地吞噬進這無盡的深淵之中。纖纖仿佛又感到了曾經的惶恐與無助。她慌亂地環顧四周,卻發現每一個方向都被熊熊烈火封鎖住了,根本找不到一絲可以逃生的縫隙。難道,自己真的遭到了報應,真要的被這熊熊的地獄之火吞噬嗎?
就在她再度陷入絕望的時刻,那雙眼睛,那雙熟悉的,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又浮現在地獄的烈焰中。哦,大哥哥!又是大哥哥!真的是大哥哥!纖纖終于看清楚了他的樣子:濃密的黑發,高大挺拔的身材,猶如一棵蒼勁的青松,給人以無比的安全感。面龐輪廓很深,線條硬朗,猶如被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寬闊的肩膀仿佛能扛起世間所有的重量,古銅色的肌膚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着堅韌的光芒。和以前一樣,大哥哥迅速将纖纖抱入懷中,但這次卻沒有托舉他,而是抱着她勇猛地沖向火海。火苗在身旁噼噼啪啪地燃燒,灼熱的氣息不斷逼來,可纖纖卻不再畏懼。她依偎在大哥哥結實的胸膛裡,那胸膛寬厚而溫暖,猶如最安全的避風港,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終于,他們沖出了可怕的火海,來到了一座車水馬龍的城市。陽光灑下,高樓矗立,草地如茵,鴿子在空中飛翔。哦,他們又活過來了,又回到了多姿多彩而又充滿活力的人世間。大哥哥輕輕地把纖纖放下,悉心地為她整理好衣服和頭發,笑着向她揮了揮手,随後轉身,迅速融入熙攘的人流之中。哦,那笑容也是明朗而溫暖的。纖纖愣了一下,待到回過神兒來時,卻再也找不到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了。
“大哥哥!大哥哥!你回來,回來啊!”纖纖急得快要哭起來。哦,她已經弄丢過他一次,她不要再把他弄丢了!情急之下,她朝着人流奔跑,邊跑邊喊。她相信,隻要大哥哥聽到她的喊聲,隻要他回過頭來,就憑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她一定能把他認出來!一定!
可是,聽到她的呼喊後,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所有的人竟一起朝她轉身,而轉身的每一個人,臉上都戴着一副黑糊糊的墨鏡。哦,她看不到那雙熟悉的眼睛了,它消失了,和大哥哥一起消失了!天空中打下一道又一道霹靂,所有帶着墨鏡的人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仿佛一個個陰森恐怖的骷髅,瞪着空洞無神的眼窩,向她步步逼近,将她一步步包圍。恐懼和絕望瞬間淹沒了纖纖。她用微弱的聲音,發出最後一聲呻吟:
“大哥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