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纖纖發起了高燒。
這場病來勢洶洶。待到媽媽發現的時候,體溫計的示數已經飙升到了40.2℃。纖纖整個人像被大火炙烤着一般,一張臉燒得通紅,仿佛能滴出血來。原本靈動的大眼睛緊閉着,眉頭緊緊蹙在一起,形成了深深的溝壑。嘴唇幹裂得起了一層白皮,毫無血色,甚至有些微微發紫,呼吸急促而粗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似乎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正緊緊扼住她的咽喉。她瘦弱的身體也在不停地顫抖着,嘴裡含糊不清地隻重複着一句話:“大哥哥,救我,救……我……”
媽媽吓壞了,根本無暇理會那個“大哥哥”究竟是誰,趕緊撥通了爸爸單位的電話。爸爸當即放下手頭的工作,指派司機開着單位的車就匆匆往家裡趕。到家後,他二話不說,抱起纖纖便上了車,和媽媽一起直奔醫院而去。經過一番緊張的診斷和治療,醫生開了藥,輸了液,冰涼的藥液一滴一滴地流入纖纖的身體。終于,纖纖的體溫開始一點點下降,額頭的汗珠也逐漸冒了出來。爸爸媽媽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回去的途中,媽媽終于問起了纖纖:“你嘴裡一直念叨的‘大哥哥’,究竟是誰呀?”
“是那個在大火中救了我性命的大哥哥。”纖纖的聲音仍舊虛弱,“下午,我又夢到了那場大火,他依然在大火中救了我。可是,我又一次把他……弄丢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竟帶着一絲顫抖。
一旁的爸爸皺起了眉頭:“你呀,始終忘不了他!跟你講過多少回了,實際上他已經……”
“不!他沒死!”連續幾個小時都萎靡不振的纖纖猛地坐直了身體,“我絕不相信,他一定沒……”接下來的話被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打斷。
媽媽急忙把纖纖摟在懷裡,一邊輕輕撫着她的後背,一邊寬慰地說:“沒錯沒錯,我們纖纖說得對,這樣的好人怎麼會走呢?老天爺不會這麼絕情的!”她不滿地瞪了爸爸一眼,“孩子有個念想是好事兒。不管怎樣,是他救了纖纖的命。沒有他,就沒有咱家纖纖!”
“瞧你說的!”爸爸的臉上掠過一絲尴尬,“我也希望他活着啊!咱們家欠了人家一份天大的恩情。可我不想女兒天天沉浸在幻想中……”
“不是幻想,是真的!”纖纖氣惱地打斷爸爸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當時穿的是一套天藍色的睡衣,南方絲綢的那種。可是那兩具遺體,雖說衣服都被燒焦了,顔色根本辨認不出,但那灰燼不是呈塊狀的,我怎麼瞧都覺得不像是絲綢的……”
“如此說來,他還真有可能活着。但咱們當初找遍了醫院裡每一位受傷的幸存者,怎麼就沒找到他呢?”爸爸望着車窗外沉沉的夜色,漸漸地陷入了沉思。
接下來的兩天,纖纖都在家中養病。雖然燒已經退了,可她的身體依然虛弱,每日還要前往醫院打針。爸爸嚴令她停下所有的功課,并承諾日後會為她單獨聘請老師,将落下的課程一一補上。所以在家的這段時光,纖纖多數時候隻是靜靜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闆發呆。可她的頭腦卻像一個亂糟糟的馬蜂窩,各種她想忘卻的場景、話語、面孔以及紛繁複雜的思緒,就如一隻隻讨厭的馬蜂,在她的腦海中不停地飛進飛出,攪得她不得安甯。她想逃離,卻又找不到出路,隻能在這無邊的混沌裡飽受煎熬。她隻好無奈地閉上雙眼,期盼自己能夠快快入睡,于夢鄉之中獲取片刻的甯靜。
可是,當她終于在疲憊中沉沉睡去後,救她性命的大哥哥的背影,卻又出現在夢鄉那一片茫茫的迷霧之中。是的,隻有背影。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濃霧裡若隐若現,卻漸行漸遠。“大哥哥,等等我,别走!”纖纖拼命地呼喊着,聲音在虛幻的空間裡回蕩,帶着無盡的渴望與祈求,仿佛要将這整片迷霧撕裂。然而,無論她如何用盡全身的力氣呼喊,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卻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執拗地不肯回頭。纖纖突然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那團迷霧把她和那個背影生硬硬地分割成兩個無法交流的世界,她走不進去,那個背影也走不出來,甚至連她的呼喊都無法傳到迷霧中。隻有一次,或許是她的呼喊太過悲切,大哥哥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緩緩回過頭來。于是,她又看見了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那雙重重迷霧也無法遮擋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更讓她驚喜的是,大哥哥還沖着她笑了笑。那微笑,恰似穿透重重迷霧的一縷陽光,溫暖而明亮,瞬間将纖纖身處的黑暗世界徹底照亮,讓她的心房都被這光芒填滿。可是,還未等那喜悅的感覺在心底蔓延開來,大哥哥卻又再次回過頭去,重新隐入那深不見底的迷霧之中。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任憑纖纖如何聲淚俱下地呼喊,都再也沒有回頭,直至徹底消失在那無盡的混沌裡。纖纖像是被遺棄在黑暗中的孩子,淚水不斷地湧出,她的呼喊聲也逐漸變得沙啞,卻依舊無法喚回那漸行漸遠的溫暖身影。這茫茫的迷霧,仿佛是命運的捉弄,将她與大哥哥永遠地隔開。大哥哥還是走了,隻留下她在這凄冷的夢中,獨自承受着無盡的悲傷與無奈。
于是,每次從夢中驚醒,纖纖都會發現枕頭已經被淚水打濕。而她,則會抱着膝,坐在床上久久地發愣,臉上的淚痕閃着微光,如同破碎的星星,記錄着她夢中的絕望與哀傷。
周三的晚上,雪妮來到家裡看望她,順道給她送來遺留在教室裡沒來得及拿回的書包和外套。從她的口中,纖纖探聽到兩天以來學校的各種動向:
纖纖所在班級的語文課至今無人授課,因為沒有一位語文老師有膽量登上那個講台。于是,語文課被迫改成了自習課。雪妮曾在為老師取教具時經過高一(1)班教室,無意間看到了他們上“語文自習課”的情形。聽她說,班級絕大多數同學都無心學習,隻木然地望着桌子上的語文書和那個空空的講台出神。一片寂靜中,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了一句話:“唉!真想再聽一聽章老師講課,哪怕隻聽一節!”緊接着,低低的啜泣之聲傳染般地從各個角落傳出來,跟快連成了一片。
由于沒人上語文課,文俊一下子從最忙碌的課代表,淪落成了最清閑的課代表。每天中午,他仍習慣性地往北樓的四樓跑。直到看見那扇上了鎖的門,他便會呆愣愣地伫立許久,嘴唇不自覺地顫抖着,目光中滿是失落和迷茫。而後,他一屁股癱坐在門旁的水泥地上,靠着牆,蜷着膝,耷拉着頭,十指深深地插進頭發之中,就這樣紋絲不動地呆坐一個中午,任憑哪位老師和同學都無法将他拽走。直到昨天中午,高校長親自前來,他才從地上緩緩站起身,臉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痕。“高校長,”他啞着嗓子說,“章老師走了,我不知道中午該幹什麼,我不知道……”話沒說完,他就一頭撲進高校長的懷中,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般号啕大哭。高校長擁着他,也是老淚縱橫。文俊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用哽咽得不成調的聲音說:“如果章老師能回來,我一定會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我會幫他批作文、判卷子、抄寫答案……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保證不會有一句埋怨與詛咒,隻要章老師能回來……”在場的老師和同學,無不潸然淚下。
學校裡的同學和老師依舊熱衷于談論章玉,不過,再也沒有人說他的壞話了。如今人們談論最多的,是他卓絕的才華、曾經那些耀眼的光環、傳奇般的經曆、精彩的語文課、不留情面卻用心良苦的習作訓練……還有他的吉他、他的畫作,甚至是他的性格品質與精神,人們都紛紛給予了正面的評價。“大家都說他冷漠卻不冷酷,不近人情卻并不無情,孤傲離群卻光明磊落,行為古怪卻心地善良,尤其格局大氣,胸懷寬廣,還有一種别人難以企及的精神境界,總之現在他什麼都好,連過去的種種怪異,現在都籠罩着一層神秘而迷人的光環了。至于他和柳笛的種種傳聞,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主動站出來辟謠,這使得大家覺得,他們之間即使有愛情,也是純潔真摯的,所以,章老師的身上又多了一層深情的光環。唉!這個過去公認的‘怪人’啊,現在在衆人眼中,尤其在許多女同學眼中,已經成了一個帶着傳奇色彩的落魄英雄了。大家都埋怨你們一班為什麼非要把他趕走:‘你們不願意讓他教,讓他來教我們也好啊!’急得你們班同學一個勁兒地解釋:‘我們可沒把他趕走!我們巴不得他能回來教我們呢!把他趕走的是……’”雪妮突然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纖纖,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纖纖,是你和你爸爸逼他辭職的嗎?大家都說,他之所以要在雙休日來學校批剩下的幾本作文,是因為你爸爸非要把他趕出一中。”
纖纖苦笑了一下。現在這種質疑,已經無法在她的情感上引起任何波瀾了。“他們還說我什麼了?”她漫不經心的問。
“他們還說,你在周五的中午,曾經試圖招呼人去打章老師。有人看見你帶着你表哥踢開了章老師辦公室的門,但好像沒有打成。”雪妮一臉凝重地說。
“沒了?”
“沒了。”雪妮點了點頭,“不過,這些都隻是大家的猜測而已,也有許多人認為不一定屬實。畢竟,最為知情的高校長沒有說過,在場的文俊也沒有說過,尤其是當事人章老師,生前更是一個字都未曾提起。”
纖纖的心猛地一揪,嘴角也忍不住抽動了幾下。居然沒有人去議論那株被摧殘的茉莉花!那是她做的最過分的一件事!它給了章玉那顆飽受痛苦的心最緻命的一擊!可是,他卻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的耳畔,再度回蕩起文俊帶着火氣卻極具分量的話語:“你在課堂上和課後那些胡作非為,不管多麼蠻橫任性,蠻不講理,他都沒有對任何人宣揚,更沒有以此為理由給自己開脫一絲一毫!”可她和爸爸呢?僅僅為了維護所謂的“面子”,不惜派人四處煽風點火去抹黑章玉,甚至在他死後也不肯罷休。她又想起爸爸那帶着威脅的話語:“我不管章玉那些傳聞是真是假,不是真的也得變成真的!隻有将他徹底搞臭,才不會有人在我們父女背後說三道四。”兩相對照,誰高尚誰卑劣,誰光明磊落誰肮髒龌龊,纖纖就是想違背良心,也說不出“假話”來。可自己之前,卻口口聲聲說章玉“可恥”,而且是“最可恥”……天,自己怎麼有臉說得出口!
“大家的猜測,都是真的!”沉默片刻後,她終于無力地吐出這麼一句話。
“我的天!”雪妮低呼了一聲,“你們……真夠狠的!”
狠嗎?更狠的還沒說出來呢!纖纖自嘲地聳了聳肩。“可是,”她還是本能的分辯着,“他的身體條件,本來就不應該教書。規則就是規則,如果不是他父親和高校長這層關系,哪個學校能要他?難道他教每個班,都要配一個全能課代表不成?”
說到“規則就是規則”這句話時,纖纖明顯感覺底氣不足。現在,她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堂而皇之地進行自我申辯了。雪妮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可我爸爸說,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人才就應該特殊對待。盲人憑什麼就不能教書?愛羅先珂也是一個盲人,還到處去講課呢!章玉在一中隻是一個代課教師,又不占學校的教師名額,完全可以像大學的特聘教授一樣,讓他當一名特聘教師,再給他配備一名助理教師,像柳笛一樣全方位協助他。否則即使把他趕走,不也得派一個老師教這個班的語文課嗎?像章玉這樣水平高能力強的老師,大概全省也找不出第二個。而且他的方法,别人想學也學不去。他既然能教出一個全省第一的班級,就能教出第二個、第三個……哪怕三年教出來一個班,咱們市在教育界的影響和聲望,也會大幅度提升的。”
纖纖用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輕得難以覺察。她承認雪妮爸爸的話有幾分道理。可是,他為什麼不早說?憑他主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的身份,隻要把這番話當着爸爸的面說出來,爸爸就是有再大的怨氣,也不敢輕易讓章玉辭職。說到底,他也是“事後諸葛”罷了。可是,雪妮的爸爸既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這裡面的文章可就不簡單了。最起碼,它表明了上級領導對此事的一種态度,其中就包括了對章玉的肯定和對爸爸處理方式的不滿。纖纖即便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對此也能體會出個一二來。她想提醒爸爸一下,又覺得像爸爸這樣長期在官場中摸爬滾打的人,應該比自己更清楚,自己還是别多此一舉為好。于是,她不落痕迹地換了一個話題:
“章玉那間辦公室,最終還是上了鎖?”
“嗯!”雪妮點點頭,“不僅上了鎖,而且鑰匙還由高校長親自保管,随身攜帶。他每天都要去那間辦公室給那盆茉莉花澆水,澆完就走。也不知道他在小心翼翼地防着誰。若說是防着你吧,難道你還能到這間屋子裡□□不成?況且你也兩天沒上學了。我看他就是太護着那盆茉莉花了。不過……”她突然故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聽說,明天這扇門就要打開了,因為柳笛就要來了!”
“什麼?”纖纖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她突然想起,兩天前蘇沐陽也曾向她說起,柳笛周四就會趕回來。明天,明天可不就是周四嗎?“她什麼時候來?”她一把抓住雪妮的手,急切地問。
“聽說明天上午就能到學校。”雪妮漫不經心地說,“可是,你那麼着急幹什麼?難不成想去會一會那個柳笛?”
纖纖一下子洩了勁兒。她松開雪妮的手,凄然地搖了搖頭:“我現在哪裡還有這個鬥志?我隻是好奇,想悄悄見一見她罷了。不過,我原本明天也準備上學的。我不在學校,他們一定把我議論慘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不管怎麼說,我不是兇手,也不是罪人,章玉的死和我毫無關系。又不是我讓摩托車去撞他的。另外,我畢竟挨了打,難道打人反而有理了?不管章玉在他們眼中是好是壞,這兩點,誰都無法推翻。”
雪妮看着纖纖,目光中又帶上了纖纖熟悉的憐憫和同情:“也是,這幾天在同學口中,你都快成了殺害章老師的劊子手了。你自己看着辦吧。不過我要提醒你一點,學校裡可不能再起任何沖突了,同學和老師們不希望看到,我和爸爸也不希望看到。”說完這句話,她就告辭離開了。
第二天,纖纖果然不顧爸爸媽媽的反對,堅持來到了學校。剛進校門,她就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夾着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從她身邊匆匆而過。哦,那個公文包,就是章玉平日上班經常攜帶的黑色皮包。而那個身影……她不禁脫口喊了出來:“沐陽!”
蘇沐陽迅速轉過身來。看到纖纖,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嘴唇蠕動了好幾下,終于吐出了兩個字:“紫……萱。”
“還是叫我‘纖纖’吧!”纖纖笑了一下,笑得飄忽而凄涼,“反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蘇沐陽也笑了,笑容裡帶着點尴尬,卻依然如秋陽般溫暖:“我還是更喜歡叫你‘紫萱’。”
“随你便。”纖纖并不在意。她把手中的紙袋遞給蘇沐陽:“你的外套,謝謝!”
蘇沐陽接過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紙袋裡的外套已被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不用謝。”他伸手摸摸纖纖的頭,“你的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