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油條,倒還清楚自己該幹什麼。”爸爸的語氣裡滿是不屑,“這時候他要是不站出來,往後也别想有舒坦日子過了。”
“估計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站出來的倒是挺痛快的。”鄭主任表示認同,“他先讓老師們把手放下來,接着跟他們講:‘作為學校領導,我得提醒各位一句,鄭主任剛才傳達是組織上的決定,身為教師,服從組織決定是應盡的義務。大夥可别被某些人給煽動了,意氣用事可不行啊!’應該說這個時候,他能說出這番話,還算有點水平。可誰能想到話音剛落,就有一個男老師站起來說道:‘艾校長,您别老是一口一個組織的來壓我們。要是真是組織的決定,那就請鄭主任把組織的紅頭文件拿出來,白紙黑字,再蓋上公章,我們肯定遵守。要是沒有文件,隻是口頭傳達一下,那就說明這不是組織的正式決定,我們也有權利向組織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建議,這并不違規,又怎麼能叫煽動呢?’這番話立刻引起了其他老師的共鳴,大家紛紛要求我把文件拿出來。這我可上哪兒弄去啊!一個坐在第二排的老師大概瞅見我着急的模樣了,居然用挺大的嗓門嘟囔了一句:‘我看這未必是組織的決定,說不定是某個人自己的小九九吧!’”
“這幫子老師,簡直是給臉不要臉!”爸爸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咋的?那個艾宇宏就聽之任之?”
“那他可沒那個膽量。”鄭主任接着說道,“不過他還是把話圓了回來:‘諸位,雖說尚未形成正式文件,但組織上的這個決定也是為咱們一中考慮。章老師的有些傳聞确實是說不清道不明。别的暫且不論,單說一個男老師和一個女學生之間産生戀情,怎麼講都不成體統,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風言風語……’話尚未說完,一個洪亮的聲音就如驚雷一般在人群中炸響:‘這不是他們的錯,這是我們的錯!’我仔細一瞧,說話的竟然是章玉的死對頭,語文組的老師——尹鴻。”
爸爸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怎麼會是他?”
“沒錯!最初我根本不信。但從座位上站起的真真切切就是尹鴻。”鄭主任十分肯定地說,“隻聽他用那标志性的大嗓門,毫無顧忌地說道:‘整個一中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和章玉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可以說,打他上班第一天起,我就處處針對打壓他。可今天,我必須要站出來為他說句公道話。我覺得,在處理他和柳笛的關系上,章玉已經克制到了極點。說實話,同樣的情況換作别人,沒有誰會比他做得更好。要是我,連他的十分之一都做不到。他自始至終都在盡最大的努力保護柳笛,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這種保護,不管是源于老師對學生的責任,還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深情,現在回頭來看,都是無比珍貴的。而咱們都幹了些什麼呢?不瞞大家說,今天我聽到他給柳笛那封信的結尾,真如萬箭穿心一般難受。我偷偷跑到體育倉庫的角落裡,掉了整整一節課眼淚。想想這三年來針對章玉的種種行為,我覺得自己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其實所謂的‘死對頭’,純粹是我單方面的胡攪蠻纏,章玉從來就沒針對過我,也沒針對過任何人一分一毫。他就想好好教個書,一門心思地把學生培養好,這有什麼錯?我咋就容不下他?不就是因為他教學水平高,課講得精彩,帶的班成績好嗎?難道優秀也是罪過?我咋就嫉妒得發瘋,非得去打壓他、擠兌他、污蔑他呢?以前,我就從他的課堂教學中雞蛋裡挑骨頭地找毛病,還到處講究他種種古怪之處。高考前後,他和柳笛的謠言剛一冒出來,我就像撿到寶似的,根本不管是真是假,也不調查核實,拿過來就胡編亂造,大肆渲染,巴不得全校的人都知道章玉的“醜事”,好像這樣就能把他徹底踩在腳下,自己就能揚眉吐氣了。從那時候起,我就成了這些謠言的積極傳播者和推動者,甚至還憑空捏造,一直到章玉去世。而且我敢說,咱們教師隊伍裡,因為嫉妒章玉而造謠傳謠的,絕不止我一個。再加上那些喜歡找刺激的,愛聊八卦的,看章玉不順眼的,愛湊熱鬧的,知道真相卻裝啞巴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謠言,就這麼被咱們不負責任地傳得滿天飛,很快全校就盡人皆知了。可以說,章玉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被這些謠言給逼上絕路的!現在回過頭來仔細想想,咱們的做法簡直太缺德、太殘忍了。先不說咱們無情地傷害了一個從來沒招惹過咱們的同事,就說柳笛,咱們也沒盡到老師保護學生的責任。要知道,她不隻是章玉的學生,也是咱們一中所有老師的學生啊!咱們傳播那些謠言的時候,咋就沒想到這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呢!對于這樣一個優秀的學生,咱們不但沒有保護她,還一個勁兒地往她身上潑髒水,把她說得那麼不堪,最後逼得章玉隻能用性命來保住她的名聲和前途,咱們,哪裡還配叫“老師”?一個個的都是逼死章玉的‘罪人’啊!所以說,不成體統的不是章玉和柳笛那純潔的感情,而是咱們對謠言的肆意誇大傳播,對這段感情的惡意中傷、诽謗和诋毀。’”
纖纖的心又是一陣痛楚。從尹鴻老師的話中,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忏悔,這種忏悔讓她的心産生了強烈的共鳴。是啊,尹鴻和其他老師都自認為是傳播謠言,逼死章老師的罪人,那挑起風波并不斷讓其發酵的她,更是逼死章老師的罪魁禍首了。然後,她聽到了爸爸帶着憂慮的歎息:“尹鴻都這麼說,一中教師這一塊兒,可真就難辦了!”
“是啊!”鄭主任的聲音中也透着愁悶,“尹鴻講完之後,其他老師都不約而同地垂下了頭,仿佛也在自責與忏悔。台上的老艾趕緊清了清嗓子,試圖打破這壓抑沉悶的氛圍:‘尹鴻老師,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辭,别一竿子打倒一大片,似乎咱一中的所有老師都是罪人,唯獨章玉一人是英雄好漢。就他這種結束生命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怯懦的表現。真正的勇士應當直面人生的種種艱難困境,積極思考辦法去解決,怎能像個懦夫一般選擇自殺,輕易舍棄自己的生命呢?’說實話,老艾着實聰明,這番話既貶低了章玉,又為其他老師開脫,還将章玉和尹鴻置于其他老師的對立面,可謂一舉三得。可沒料到下面的老師根本不買賬,他話音剛落,就有一位老師起身反駁道:‘誰說自殺就是怯懦?依您的說法,狼牙山五壯士,八女投江,還有投汨羅江自盡的屈原,以自己的生命喚醒國人的陳天華,他們都是懦夫不成?’我一看,說話的竟是陸鲲,就是那個榮獲全省教學大賽特等獎的語文老師。老艾反應倒也機敏:‘他們都是面對敵人甯死不屈,面對不合理的現象以死抗争的英雄,章玉怎能與他們相提并論?’可陸鲲依然言辭激昂:‘怎麼不能?章老師選擇用這種方式結束生命,就是一種對命運的抗争。倘若他是懦夫,早在五年前他雙目失明、痛失雙親、學業前途盡毀之時就自暴自棄了,怎能于苦難中頑強地挺直身軀,克服種種難以想象的困境登上高中的講台并再度締造奇迹?試問咱們在座的各位如果陷入到這樣的困境,誰能做到這一點?是你艾校長能做到?還是你鄭主任能做到?要是你們都做不到,又怎敢說章老師是懦夫?不!他非但不是懦夫,反而有着非同一般的堅韌與頑強!這樣的人,絕不會輕易放棄生命。然而這次,鋪天蓋地的謠言,無情地将他和他深愛的人卷入命運的巨大漩渦中,而一手遮天的權勢、卑鄙無恥的迫害,種種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再加上我們的殘忍與麻木,形成一股強大的合力,拽着他們在這個漩渦中越陷越深。此時,已然傷痕累累又孤立無援的他,除了這條命,已沒有任何與命運抗衡的武器了。于是,他毫不猶豫地以生命為代價,喚醒了我們的良知,消除了泛濫的謠言,讓那些卑鄙的手段無法施展,硬生生從絕境中殺出一條血路,把自己深愛的人從命運的漩渦中拯救出來,還她一份清白的名譽和一個美好的前程。他的抉擇,非但不是怯懦的逃避,反而是他同命運的最後搏鬥,雖然慘烈而悲壯,卻堪稱人生最大的手筆。普天之下,有幾人能夠做到?這樣血性的勇士,又怎能稱其為懦夫呢?’”
隻聽“咚”的一聲,似乎是爸爸重重地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這幫子語文組的老師,纖纖以前就說過,他們說話聽着文绉绉的,其實一句比一句刻薄。一手遮天的權勢、卑鄙無恥的迫害,種種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這都說誰呢?這陸鲲,平時瞅着也挺會來事兒的,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以後是不想有參加大賽的機會了吧!”
“誰知道呢?”鄭主任也表示不理解,“反正他就真的愣把這番話說出來了,把下面的老師聽的啊,一個個眼淚汪汪的。一個女老師甚至還補充兩句:‘更可貴的是,這樣的犧牲,這樣的深情,他最終還是選擇深深埋在心底。看了這個結尾,我才确信,他們之前純得連互相表白都沒有,說不定柳笛壓根都沒意識到這份濃得化不開的愛。我想章玉給柳笛寫這封信,一定是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積壓在心裡太久的情感,向深愛的人傾吐和表白,誰願意自己一輩子的愛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埋沒了啊!可最後,他還是燒掉了這封信,把一切都僞裝成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深愛并為之付出生命的女孩最終忘了他,去擁抱新的生活與情感。如果不是他因為看不見隻燒掉了一大半,不是那個賣煙的大娘看見這一幕并保存了剩餘的那一部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的付出與犧牲……’說到這裡,她竟然哽住了。旁邊另一位年輕的女老師也歎息着說:‘我今天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如果有個男人這樣愛着我,即使立刻死掉,這輩子也值了!’”
纖纖的心底,蓦地萌生出一種痛楚的柔情。哦,她的大哥哥,那個一貫嚴肅冷漠的章老師,愛得竟是那樣深沉強烈、無怨無悔、無私偉大。可自己,竟然說他是“社會上的瞎子,情感上的騙子,生活中的僞君子”,把他對柳笛這份至真至純至深的愛稱之為“玩弄”“欺騙”“引誘迷惑”……天!自己才是最瞎的那個人!痛悔中,她又聽到了爸爸的話,聲音中竟帶着一絲困惑和迷茫:“這我可真有點搞不懂了。艾宇宏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這幫子老師怎麼還鐵了心替章玉說話?難道他們就甘心與上級領導作對?甘心承認自己是一個‘罪人’?”
“我看啊,他們還真的這樣認為。”鄭主任的聲音中有着一絲沉重,“聽說參加完葬禮後,許多老師就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現在看來,随着時間的推移,真相越來越多地浮出水面,這種反思也越來越深刻。所以,今天,才有那麼多老師站出來為章玉發聲。老艾大概也看出勢頭不對,卻不知道怎樣收場,隻好尴尬地拿起話筒,抛出這麼幾句話:‘不管怎樣,上級領導還是期望我們對章玉老師的種種問題保持緘默。既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定有上級全面的考量,身為老師,我們隻管服從便是,不要因自己些許不成熟的想法就擾亂上級的方案和部署……’話沒說完,一聲驚天動地的暴喝,炸雷一般在人群中炸響:‘去他媽的方案和部署!我們不說,任由你們到處去造謠生事,煽風點火?别他媽做夢了!’這一聲怒吼,震得在場衆人皆是心頭一顫,現場竟然安靜了足有幾十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個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滿臉怒容的男老師身上。我一看,好家夥,居然又是那個尹鴻!”
“怎麼又是他?”爸爸的聲音中帶着明顯的火氣,“這小子吃錯藥了吧!三番五次和咱們作對,難就不怕沒他好果子吃?”
“我哪兒知道他搭錯了哪根筋啊!”鄭主任也恨得直咬牙,“老艾當時也氣得夠嗆,立刻反駁道:‘尹鴻,你什麼态度?說誰造謠生事煽風點火呢?’
“‘當然說那些打着調查和平息外界言論的旗号推波助瀾火上澆油的人!’尹鴻毫不退讓,隻見他雙目圓睜,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好家夥,當初流言蜚語滿天飛的時候,你們不來調查和平息,等到現在真相漸漸浮出水面,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你們反而來‘調查’和‘平息’了。你們是唯恐天下不亂吧!’他突然向前走了兩步,用手指着老艾,特地拖長了聲調,一字一句地說,‘艾校長,不,艾副校長,别以為大家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不就是……’
“‘尹鴻,住嘴!’後面的李文琛老師一把拽住他,‘得罪人的事兒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别跟着犯傻!’誰知道尹鴻一下子掙脫開他:‘老李,你别管我。以前我對章玉虧欠太多,今天我必須為他讨回一個公道!’然後,他再次用手指着老艾,昂着頭,不顧一切地說:‘艾副校長,你不就是惦記着高校長的位子,一直想取而代之嗎?你死抱着某人的大腿,就不怕他一腳把你也踹倒在地?你一個主管教學的主任,憑借今年章老師那個班高考的出色成績,确切地說,靠着章老師語文平均分全省第一的佳績和柳笛那個全省文科高考狀元的榮耀,才得以爬上如今的高位,卻與某宵小之輩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到處去敗壞柳笛和章老師的名聲,你不感到心中有愧嗎?不覺得臉上發燒嗎?不怕遭到報應嗎?’他突然轉過身來,面向所有教師,堅決地,剛硬地,擲地有聲地說,‘諸位,我尹鴻不是傻子,我知道今天這些話一旦說出來,今後不管誰當領導,升職評優那一套就統統跟我絕緣了,說不定還會給我一個降職處分。好在我還是一中的正式在編教師,他們沒有辦法因為這點子事兒把我開除。那麼我尹鴻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隻要還讓我繼續教書,所有的後果,我一力承擔,也算是我這三年對章老師所做的種種錯事的報應。今後,我也不指望什麼榮譽地位了,就像章老師那樣安安心心的教書,一門心思地培養學生。雖然我沒有他那麼大的本事,但總會盡我所能教好每一個孩子。不過,如果誰要再信口雌黃,對章老師的名聲肆意侮辱诽謗,我甯可這份工作不要,也要跟他死磕到底!他們可以撤了我的職,但休想堵住我的嘴!’”
病房裡突然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傳來爸爸喃喃的說話聲:“這個人瘋了!真是瘋了!”
“是啊,他這一番話,狂風暴雨般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偌大的禮堂刹那間陷入一片死一般的肅靜,仿佛連空氣都凝結了,隻有那細微得幾不可聞的呼吸聲輕輕回蕩。老艾就那樣呆呆地杵在原地,身軀微微顫抖着,仿佛被尹鴻那犀利無比的話語直直地擊中了要害,整個人陷入了一種茫然失措的狀态。我的心裡也是一片驚濤駭浪,幸虧多年的閱曆和經驗還能夠支撐着我維持住外表的沉着與鎮定。我從老艾顫抖手中接過話筒,剛想把這場面挽回,沒想到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響起了幾聲清脆響亮的掌聲,恰似幾點熾熱的火星,毫無預兆地瞬間點燃了衆人壓抑許久的情緒。緊接着,這掌聲便以燎原之勢迅速席卷了整個禮堂。每個人都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着,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起勁地、熱烈地、瘋狂地鼓掌。那掌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激昂,像呼嘯的狂風,像洶湧的海浪,又像震耳的驚雷,以摧枯拉朽之勢在禮堂中回蕩,以排山倒海之勢沖擊着人們的心靈。我聽着這如雷貫耳的掌聲,仿佛聽到一篇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宣言,上面書寫着破釜沉舟的堅定決心、永不退縮的堅毅精神、追求正義的執着信念以及不畏強權的無畏勇氣。再看每一位鼓掌的老師,他們那一張張漲紅的面龐上都帶着堅定不移的信念、毫無畏懼的勇氣和果敢決斷的神情。更可怕的是,咱那幾個心腹,不知怎的,臉上也浮現出這樣的表情,鼓掌的勁頭一點也不比别人小,好像已經被尹鴻這番義正辭嚴的話策反了,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立場……”鄭主任似乎猛地意識到什麼,連忙換了種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韓主任,您别生氣,我也不是故意想用這些褒義詞,但我那時感受到的就是這些,我不想欺騙您,所以隻能道出實情。說實話,在這般洶湧如潮的掌聲中,我第一次覺得膽怯了,我的心理防線正在一點一點地被這陣陣掌聲摧垮。我能清晰地覺察到自己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心中更是被無盡的不安與恐慌所充斥,卻又不敢讓别人察覺。老艾仿佛也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了什麼,他手忙腳亂地接過我手中的話筒,聲嘶力竭地連喊了幾聲:‘同志們,靜一靜!靜一靜!’然而,那排山倒海般的掌聲竟完全蓋過了擴音器的聲音。他無奈之下被迫提高了嗓音,幾乎是扯着嗓子在喊。豈料他聲音越大,這掌聲也越發響亮,仿佛始終要與他一争高下,抗衡到底,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眼看這場面已經完全失控,就在這時,禮堂的大門猛地被推開了,高校長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爸爸似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高山,這次倒來得真是時候。”
“是啊,他這一進來,老師們一下子忘了鼓掌,大家争先恐後地喊着:‘高校長!高校長!’那模樣,仿佛是一群受盡委屈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家裡的主心骨。這些平日裡嚴肅的老師們,此刻全然沒了往日的矜持。整個禮堂都被這熱切的呼喊聲填滿,聲音中飽含着求助、信任和依賴。高校長的内心似乎也受到了觸動,臉上增添了幾分動容。他先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坐下,随後大踏步地走到台上,徑直朝我而來,連半句客套話都沒講,張口便問:‘鄭主任,學校上午并未接到市局的通知。我去局裡開會之時,也沒有人告訴我局裡要派人來傳達什麼決定,這着實有些不符合程序吧。請問您此番前來,是受組織上的委托,還是個人的指派?所傳達的内容,是局黨委的共同決議,還是某位領導個人的意見?’
“韓主任,咱不得不承認,這高校長是真能抓住問題的關鍵啊!他這一問,我瞬間就卡殼了。原本依照咱們事先拟定的計劃,是趁着他開會的時機傳達咱們的意思,也不明确說是誰的決定,就借着組織的名頭來震懾一下老師們,傳達完立馬走人。他回來的時候會已開完,想必他也總不能再另外召開大會宣稱這是假的吧。誰成想被這些老師窮追猛打地一攪和,拖延了時間,竟然被他給趕上了。于是,我隻得含糊其辭地說了句:“這次傳達的内容,雖說不是局黨委的共同決議,但也代表了局領導的意見……”高校長當即打斷我的話:“代表的是哪個局領導?是所有局領導?還是僅僅是某位局領導?”天呐!他就死死揪住這一條不放,當着衆多領導老師的面,絲毫情面都不留。我被逼無奈,隻好繼續敷衍:“不管是哪位局領導,總歸是對學校的關心愛護……”高校長沒等我說完,即刻對我身旁的老艾發話:“艾校長,這就是咱們的不對了。局領導的個人意見,完全可以先向咱們校領導轉達,由咱們領導班子先進行商讨,然後再征求教職工的意見,最後再将這些意見呈報給局領導,由局黨委共同商議,這才符合組織程序。怎麼能夠擅自召開全校教職工大會随意傳達呢?倘若意見中存在某些不夠妥當的地方,如此行事就會擴大其負面影響,如果給局黨委和局領導的形象造成損害,這個責任,是你能承擔得起,還是我能承擔得起?’”
“哼,好一招‘敲山震虎’!”爸爸憤懑地發出一聲感歎,“這番話,明面上是批評艾副校長處事不當,實際上句句是給咱們遞話呢!”
“正是如此。”鄭主任也禁不住發出一聲長歎,“高校長此人着實難以對付。批評完老艾之後,他又看似誠懇地對我說:‘鄭主任,您盡管放心,此次全校教職工大會,權當是一次公開的意見征詢。老師們的意見和建議,想必您也心裡有數了。會後,我會仔細了解這次會議的每一個細節,将大家的意見梳理清楚,再加上我們領導班子的意見,一并呈遞給組織。鑒于局黨委的主要負責人韓主任是本次事件主要當事人韓纖纖的父親,秉持避嫌的原則,我會直接去找主管文教衛生的魏市長親自彙報,由他來主持大局。而此次會議轉達的意見,由于隻是局領導的個人意見,我們就僅作個參考,待到局黨委的共同決議出台後,我們再依規執行。在此期間,不管是傳達的這個意見,還是會議中針對這個意見展開的種種讨論,我們都會嚴格遵循保密原則,絕對不會對外擴散,也不會給局黨委和局領導個人的形象帶來損害,同時也煩請您和組織同樣嚴格保密,切勿擴大其負面影響。’”
“什麼?他還要找魏市長直接彙報?”爸爸一下子喊起來,聲音中第一次摻雜了幾分慌張。
“可不!這一招真夠狠的!”鄭主任憂心忡忡地說,“尤其是聽說魏市長并不太贊同您的一些做法,估計他這一彙報,未必會對您有利。所以,我隻得使出‘圍魏救趙’的辦法,對高校長說:‘高校長,我大體贊成您的處理方式,不過我要提醒您,您手下的那些老師,在表達自身意見和建議的時候并未展現出足夠的冷靜與理智,有的甚至口出狂言,于公開場合對組織和上級領導進行诽謗污蔑,這些我都要向組織如實呈報,如果調查屬實,怎麼着也得給予通報批評外加降職處分吧。’哪曾想高山聽後絲毫沒有慌亂,依舊用他那公事公辦的冷峻語氣對我說道:‘行,您可以呈報。但我認為組織上總會先将根本問題處理妥當,而後再來處置這些細枝末節。這次教職工大會的召開,原本就不符合組織程序,那麼在這不合程序的大會上出現了問題,也應當先從源頭上去探尋原因,您說對吧?另外,在此我還要提醒您一句,我身為一中的校長,是一中的法人代表,任何人任何組織想要處理一中的老師和學生,都不能繞開我自行其是,否則就不合乎程序,更是違規違法。’說完這些話語後,他便不再搭理我,向全體教職工再度強調保密原則後,直接宣布散會。那個尹鴻猶豫了片刻,走到離主席台最近的地方,對高山說:‘高校長,讓他們直接處理我好了,您不必勞神去管……’話還沒說完就被高山打斷:‘我是一中的校長,全校每一位老師和學生我都要管,憑什麼不管你?’尹鴻當即就紅了眼眶,朝高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抹着眼淚離開了。等到全體老師都離開大禮堂後,我立馬被高校長客客氣氣地送出了一中的校門。唉!這一趟一中之行啊……”鄭主任發出一聲一言難盡的長歎後,便不再吭聲了。
病房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中。好久,爸爸才緩緩開口:“這事兒啊,真是越來越難辦了。估計高山在你走後,就會着手調查那次大會的始末,說不定當晚就跟魏市長做了彙報,而且,除了這次大會,誰知道他還說了些啥?這隻老狐狸啊!以前我就發現他不靠譜,平日裡裝得挺像那麼回事兒,關鍵時刻淨打馬虎眼,這下可好,為了一個章玉居然和我鬧掰了。他當一中校長這麼多年,人脈甚廣,真要鐵了心和我作對,還真是不好對付啊!”
“的确如此!”鄭主任趕緊把爸爸的話茬接過來,“所以為了防止他惡人先告狀,從一中一出來,我就直接上魏市長那裡彙報去了。”
“什麼?你居然去了魏市長那裡!”爸爸猛地嚷了起來,聲音尖利得仿佛能将房頂捅出個窟窿,“你……你……你……”他接連說了好幾個“你”,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調。接着便傳來媽媽的聲音:“老□□好好說着呢,咋突然就發這麼大火?來,先喝口水消消氣!” 可緊接着,隻聽“嘩啦”一聲脆響,顯然是杯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伴随這聲脆響傳來的,是爸爸怒火中燒的聲音:“老鄭,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一下,就直接去找魏市長!你這屬于越級上報!說,你究竟為什麼這麼做?你……你……你難道想要反水不成?”
“不是想反水,就是不想幹了。”鄭主任的聲音倒是出奇的平靜,“欽典這幾天在北大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他其實也是章玉的學生,柳笛的同學,高二分班的時候也想留在文科班,被我硬逼着學了理科,即使這樣還總借着體育課音樂課和上自習的機會,跑到一班去蹭語文課。他曾經悄悄打探過,蘇文教授的确是北大中文系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和章玉的關系,整個中文系的老師盡人皆知,隻不過章玉那時用的是另一個名字罷了。而他和柳笛的關系,目前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當然如果有了傳聞則另當别論,但欽典實在不想這樣去做。他說他下不了手,這樣做太缺德了!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人總是要有一點良心和底線的。就在前天晚上他告訴我,這句話其實是章玉在一節語文課上說的,具體是作文課還是閱讀課他也忘了,但那段話他卻記得清清楚楚。他在電話中,幾乎是一字一句地給我重複了那段話——人生的旅途漫長而充滿誘惑,在這艱難的跋涉中,人總是要有一點良心和底線的。良心是心靈的天平,衡量着是非善惡;底線是道德的栅欄,阻擋着堕落與沉淪。在這紛繁複雜的世界裡,擁有良心和底線,我們的生命才有重量,我們的存在才有價值。而失去良心與底線,人生遲早會陷入無盡的混沌與迷茫。而昨天的一中之行,雖然狼狽不堪,卻也讓我第一次看到了良心和底線的光輝。那些一中的老師,其實就是被章玉的離世喚醒了良心,看清了底線,才這般認真地反省并心甘情願地為章玉發聲。可以說,就在走出一中校門的那一刻,我終于下定了決心。我不能讓别人戳着脊梁骨罵我,最起碼不能讓兒子看不起我。所以,韓主任,我今天就向您聲明,我不幹了!您要是還想有所行動,就另請高明吧!”
“老鄭,你這可就有點不講義氣啦!”爸爸再次用他那拖長且充滿威脅意味的語調說道,“從我這兒能得到好處的時候,你屁颠屁颠地為我跑前跑後,如今眼看我碰到難題了,你怕被連累,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你這麼甩手一走了之,難道就不怕日後自己攤上點什麼事兒嗎?”
“韓主任,我知道您指的是什麼。”鄭主任居然一點也沒有懼怕,“是,我有把柄在您手裡。可是您把那些把柄抖摟開的時候,難道就能保證自己不受一點牽連嗎?況且,您也并非清白之人,所牽扯的糾葛隻能比我更多更複雜。我為您效力多年,又怎會對其中隐情全然不知?要是真的走到魚死網破、兩敗俱傷那一步,我不介意将所知之事和盤托出。您也清楚在咱們這圈子裡混,誰能真正做到一塵不染?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互相牽制,您真覺得能獨善其身?這些年的事兒,哪件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真要撕開了,誰都落不着好!況且,您若是真把自己完全撇清,那我也認了,大不了就如尹鴻所說,老老實實做點事,也比整天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強得多。”
病房裡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久,才傳出爸爸低沉壓抑的聲音:“魏市長都跟你說了什麼?”
“他隻讓我轉告您四個字——适可而止。”
“這……”爸爸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隻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
“韓主任,”鄭主任再度開口,“作為您的老下屬,這些年也承蒙您照顧有加,所以到了最後,我還是想跟您多唠叨幾句。這事兒按說一開始咱還勉強站得住理,可後來越來越不占理,現今鬧到這般地步,您真不該再繼續下去了。一中如今已經上下齊心,鐵了心要護着章玉和柳笛。蘇文教授身為北大的資深專家,堪稱泰鬥級的人物,他豈能容忍您繼續抹黑他看作親兒子親閨女般的心肝寶貝?柳岸教授明天也要回來了,他在咱東北學術界頗具威望,就連市裡領導見到他都得禮讓三分。還有那個以史上第一高分考進咱們市師範學院的蘇沐陽,據說入學還不到兩個月,在那些大學生心裡就擁有相當高的威望,聽說他整整暗戀了柳笛三年。您覺得他們會坐視不管?您的權力,無論如何也觸及不到省直屬高校吧!章玉已經用他的性命扭轉了局勢,倘若此刻您還執意頑抗,無異于螳臂當車。魏市長已經發話了,如果您再一意孤行,連他都救不了您。今天我言盡于此,望您能慎重思量,好自為之。”
話音剛落,隻聽得“吱呀”一聲,病房門被打開,緊接着是一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直至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病房裡,隻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仿佛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