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過了很長時間,纖纖終于捕捉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那是媽媽,好像正拿着掃把,輕手輕腳地清掃着地上的碎玻璃碴。随後,從衛生間又傳來沖洗拖布的聲音。纖纖試圖睜開雙眼,然而那眼皮卻猶如被強力膠水粘住一般,怎麼都無法睜開。不過,纖纖察覺到,她的身體似乎不再那麼僵硬,仿佛一塊在暖陽下緩緩融化的堅冰,原本凝固的四肢開始出現複蘇的征兆。她嘗試着動了動手指,随後驚喜地發覺手指竟然能夠聽從自己的指揮,盡管動作極為輕微,但這細微的動作卻好似黑暗中的一縷曙光,令她的内心燃起了強烈的希望。她竭力想要增大動作的幅度,可身體仿佛尚未完全從沉睡中覺醒,那巨大且無形的阻力依舊牢牢地束縛着她。于是,她暫時放棄了嘗試,讓身體得以休憩。然後,她聽到了爸爸不耐煩的聲音:“這些活讓醫院的人幹就行了,你都兩天沒合眼了,還不好好歇一會兒?”
“我這不是怕他們進進出出的讓你心煩嘛!”媽媽的聲音裡帶着點兒讨好的意味。
““你在這屋裡瞎轉悠我就不煩?”爸爸沒好氣地說,“閨女躺那兒人事不省,外面鬧得一個比一個歡,上面還怕我給他們找麻煩,沒一個讓我省心的,你還在這兒瞎搗亂!能不能讓我清靜會兒?”
媽媽輕輕地歎了口氣,猶豫了片刻後,還是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她爸,咱就不能……算了?”
“算了?”爸爸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事情都發展到這種地步了,你讓我算了?纖纖上學怎麼辦?現在一中從上到下都把她當成殺害章玉的兇手,你讓她在學校還怎麼待?你是不清楚,那天我趕到學校的時候,她就跟個死人似的躺在一堆落葉當中,身邊竟然隻有老艾、班主任、班長和那個叫文俊的小課代表!那個該死的高山連影兒都不見!聽說居然是去送柳笛和那個蘇文教授了,一直把他們送到柳笛家裡!柳笛的家離學校還不到一百米,這兩個大活人自己不會走啊?還用得着他這個大校長親自去送?後來高山倒是趕到了醫院,跟我解釋說柳笛吐過血,蘇文教授年紀又大,兩個人剛剛得知真相太過悲痛,他擔心路上會出什麼狀況,所以才一直送到家裡。簡直是笑話!這兩人從北京大老遠地過來,将近一千裡路都平平安安的,偏偏這不到一百米就能出事?另外,明明知道兩人身體不好,還把什麼真相告訴他們,腦子有毛病吧!”
“不過我聽說,那些真相不是老高說的,而是那個小課代表,也就是纖纖的同桌說給柳笛的。”媽媽忍不住解釋道。
“這,我事後倒也聽說了。”爸爸并沒有反駁,“高山倒是沒提這茬兒,是那個小課代表自己主動承認的。這小子,還真像章玉似的,有股子敢作敢當的勁頭,果真是誰教出來的兵像誰啊!當初我讓陳芝給纖纖選個人品好的同桌,陳芝挑來揀去,最終把他挑中了,緻使他挺高的個子卻和纖纖一起坐在了第二排。現在看來,陳芝眼光着實不錯,那小子還真挺擔心纖纖的,差點兒就跟着救護車一路跑到醫院來了,還是陳芝把他趕回去的。雖然他口口聲聲維護章玉,可在如今這種狀況下,他還能如此關懷纖纖,也算是難能可貴了。和他相比,那個高山,簡直連個孩子都不如!”
纖纖的心中驟然湧起一股暖流。那場風波過後,她滿心以為文俊已将她視作仇敵,卻萬萬沒想到文俊竟依然那麼關心她。此刻,她總算明白那天文俊為什麼會站在北樓的樓梯旁了,原來是一直在那兒等着柳笛,等着向她告知真相。唉,這個憨厚耿直的小同桌啊!往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是她的朋友。纖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昔日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之時,她天真地以為學校裡的每一位同學都是自己的朋友。可現今,她卻悲哀地察覺到,實際上,她在學校中,竟然連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
媽媽倒是不太贊同爸爸的說法:“我看老高來了之後,一上午忙前忙後的,也算盡心。别看他和你如何不對付,對纖纖那可是真關心,神色言語間滿是焦慮和擔憂,這可是裝不出來的。”
“拉倒吧!”爸爸氣呼呼地吼道,“他一來就急匆匆地讓陳芝回去了,還振振有詞地說班級不能沒有班主任管理,這話乍一聽倒也在理。可一聽說下午我派個人去學校調查事件的來龍去脈,他立馬就火急火燎地趕回學校,聲稱要親自協助調查,倒是把老艾給派到醫院來了。哼,誰不知道他打的那點小九九,不就是怕我暗中下手動了他一中的哪個老師和學生嗎?不過好在事情倒是被我調查了個八九不離十。你知道嗎?咱閨女就是被一班那幫子不知天高地厚、無法無天的學生給擠兌出來的,聽說還是因為那個 98 分的作文。陳芝倒是一片好心,怕她在教室裡和同學再起沖突接茬受氣,就讓她到操場上緩一會兒,還特意派班長悄悄跟着她,也是擔心她出什麼事兒。聽那個班長說,一開始咱閨女就孤零零地坐在一棵梧桐樹下,呆呆地坐了很長時間。後來那個柳笛居然來了,跟咱閨女說了好一會兒話,還看了咱閨女的作文本,又讓咱閨女看了一本書和一張照片,然後就走了。據說兩個人的對話中,咱閨女一直情緒激動,暴跳如雷,那個柳笛卻冷靜得可怕,自始至終沒發一句火。可咱用腳丫子都能想明白,那種情形下,她能對咱閨女說什麼好話?肯定就是不動聲色一句一句地氣纖纖罷了。咱閨女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小就性子急,沉不住氣,受不了一點兒委屈,哪能禁得住她這般綿裡藏針、陰陽怪氣?我估摸着,她每句話都看似輕飄飄沒啥分量,實則句句戳心,咱閨女哪能招架得住?所以她一走,纖纖就徹底崩潰了,一下子癱軟在地上,用手拼命一把一把地揪着頭發,身子哆嗦得就像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孩兒他媽,不瞞你說,我聽到這裡都實在聽不下去了,估計你要是看到這種情形得當場瘋掉。咱閨女啥時候受過這樣的氣?這柳笛!我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你還讓我就這麼算了?做夢!”
“這柳笛也真是的!有什麼深仇大恨,也不能這麼狠心氣一個孩子啊!”媽媽也來了火氣,憤憤不平地說道,“她究竟給咱閨女看了什麼書和照片,能把咱閨女氣成這樣?”
“這書和照片我還真看到了,當時就在咱閨女身邊,和她那個作文本放到一起,你看,就是這個。”接着傳來一陣開儲物櫃的聲音,似乎爸爸正在從裡面往外拿東西,“你看,這就是那張照片。陳芝當場就認出來了,照片上的人,居然是章玉!”
“我的天!”媽媽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聲音因為極度的驚訝竟變得有些顫抖,“這、這、這……不可能吧!簡直太……太帥了!”
爸爸歎了一口氣:“我當時也不敢相信,身邊那兩個孩子更是驚訝得眼珠子都要爆出來了。可陳芝相當肯定,說這和章玉那張遺照絕對是同一個人。聽到這話,那個小課代表當場就泣不成聲,那個班長的眼圈也一下子紅了。唉!我終于明白一中的老師為什麼集體倒戈了。别說他們,連我看了心裡都堵得慌,尤其是他那雙眼睛,又深又亮,仿佛什麼都能一眼看透,好好的怎麼就瞎了呢?你說我都這樣,咱閨女心腸那麼軟,看了能好受?柳笛再拿話一擠兌,她不得自責得要死要活的?”
“這柳笛也太不講理啦!”媽媽“護犢子”的脾性又上來了,“章玉的眼睛又不是咱閨女弄瞎的,她憑啥怪罪纖纖?不管怎樣,老師打學生難道還有理了?”
“就是!不管那幫老師和學生如何護着章玉,單就這一點,走到哪兒他們都講不出道理來!”爸爸也頗為認同,“不過柳笛擠兌咱閨女好像并非完全依靠這張照片。你再瞧瞧這本書,《海天寄語》,看出啥門道沒有?”
病房裡出現片刻的沉寂,接着便傳來媽媽的驚呼:“這照片……這不是章玉嗎?怎麼作者又叫‘海天’?”
“對啦!海天就是章玉。我起初以為這是他的筆名,後來高山告訴我,實際上他在北大用的就是這個名字,失明後為了不讓别人找到他,才換成如今的名字。”爸爸長歎一口氣,“這小子也真是倔得厲害。不過關鍵不在這兒,那個小課代表看到這本書後,當場就大呼小叫起來。我這才搞明白,原來纖纖那篇零分的作文,抄的正是海天,也就是這個章玉的文章。他們還從這本書裡找到了這篇文章,喏,就是這最後一篇——《百年梧桐》。”
媽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說那個章玉怎麼會對這篇文章如此熟悉呢!咱閨女也真夠倒黴的,居然撞到槍口上了!”
“誰說不是呢?”爸爸也歎息着說,“我估摸着柳笛讓咱閨女看這本書,就是嘲笑咱閨女恬不知恥,抄了人家的文章,還有臉拿去質問人家,管人家要證據。咱閨女那麼好面子的人,可哪兒受得了這個?不瘋了才怪呢!”
“這個柳笛,太陰險了!”媽媽忿忿不平地說,“估計她早有準備,就是來找咱閨女算賬的!”
“那倒不至于。”爸爸倒還保持着一份冷靜,“他們也是來到學校後才了解真相的。估計書和照片都是柳笛随身攜帶的,隻不過恰好派上了用場。不過,就沖她把咱閨女氣成這樣,我就不會跟她善罷甘休。要是真把閨女在精神上刺激出點問題,我跟她絕對沒完!另外,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如果就此打住,人們就會把逼死章玉的罪名都扣到我們爺倆兒頭上。就算現在沒人追究,這也是個極大的隐患,以後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你還讓我怎麼在圈子裡立足?開弓哪有回頭箭?這事兒啊,想‘算了’都不行喽!”
纖纖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哀。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識到,爸爸和媽媽的對話,表面上對她關懷備至,實則處處充斥着偏袒和開脫。他們不僅歪曲了事情的真相,還對柳笛和章老師無端指責。其實,打從纖纖記事時,她眼中的爸爸媽媽就是這樣,隻要一瞅見她受了委屈,他們便立刻去埋怨和指責與纖纖産生矛盾的另一方,卻從不深入思考事情的是非曲直,也不去想想纖纖是否給對方造成了更沉重的痛苦與傷害。他們滿心滿眼隻顧及纖纖的利益和感受,心裡一味地盤算着“對我孩子好”還是“對我孩子不好”,卻從不認真考量别人的正當權益和合理訴求。在他們眼中,對于“好”與“壞”的判定标準,完全是以自身和孩子的利益為出發點,向來不以公平正義作為衡量尺度。以前,纖纖一直盲目地認為父母這樣的态度是天經地義的。可如今,這一周的痛苦經曆,終于讓她看清自己家庭的本質以及這種環境給她帶來的深刻影響。曾經,她以為自己擁有一個無比幸福的家,爸爸無所不能,媽媽溫柔和善,自己聰慧出衆。然而此刻,她終于幡然醒悟,正是爸爸那看似“無所不能”的權勢,以及父母毫無原則的極度溺愛,把她寵成了一個驕縱任性的孩子,讓她錯誤地覺得自己理應高高在上,理應比他人獲得更優渥的待遇,所有人都應該對她另眼相看,自己做任何事都是理所當然的。于是,她變得任性妄為、沖動魯莽,凡事隻在乎自己的感受,從來不顧及他人,更不考慮自身行為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和不良影響,并且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了面對錯誤和承擔責任的勇氣,最終釀成了如今這令人痛心疾首的悲劇。可悲的是,當這場悲劇不僅對他人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更開始反噬自身的時候,他們還在目光短淺地盤算着自己那點小利益,根本沒有任何道德與良知。這不,媽媽還在替爸爸盤算“做下去”的風險:
“她爸,可局勢對咱相當不利啊!剛才老鄭那一番話你都聽到了,一中那一塊兒你現在都對付不了,蘇文教授和柳笛她爸咱也惹不起,現在連老鄭都撂挑子不幹了,魏市長那裡也讓你‘适可而止’,說再幹下去他都保不了你,你還能有什麼辦法翻身?”
爸爸重重地“哼”了一聲:“你還真指望魏市長?他就是怕我給他惹麻煩罷了!如果我不幹,你就真以為他能盡力保住我?隻要章玉這個隐患不除,我就難有消停日子。危及到他自身的時候,他會眼都不眨地把我賣出去。我才不會把命運交到别人手上呢!求人不如求己,沒了他們,難道我還真就辦不成事了?”
“那,你想咋辦?”媽媽試探着問。
爸爸琢磨了老半天,終于慢慢開口了:“一中那塊兒最難搞,老艾徹底露餡了,其他那幾個估計也強不到哪兒去,咱先緩緩再說。蘇文教授和柳笛她爸倒是相對好對付點。我看柳笛那身子骨兒,回北大後估摸着得養一陣子,蘇文老兩口肯定得把她接自己家去。隻要她跟蘇文教授住一塊,編排他倆的瞎話就容易多了。那個老鄭,他還以為我就隻能靠他兒子啊?小教部的小陳,她妹子就在北大食堂幹活,在那兒傳點閑話,還不是小菜一碟?這倆人的绯聞要是傳出去,柳岸那心髒能受得了?不用咱動手他就得完蛋!另外,我還有個重磅炸彈沒用呢!真要用起來,就算章玉撞十次車,估計也救不回來。”
纖纖的心猛地顫抖起來。爸爸的話恰似一記記威力無比的重錘,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在她的心頭,每一下都引發巨大的震顫與痛楚。事已至此,父親竟然仍在滿心籌謀,精心策劃着一系列誣陷诽謗章老師以及他至親至愛之人的陰謀詭計,一條比一條殘忍狠毒,卑鄙無恥,其心思之歹毒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他甚至将他人視作草芥,把傷害他人性命、損毀他人聲譽當作實現自身目的的手段,完全喪失了人性中的善良與正直,活脫脫就是一個道德淪喪、毫無底線的惡魔!纖纖感到像是有密密麻麻、不計其數的毒蜂在心頭狂亂飛舞、肆意蜇刺,每一下都帶來深入骨髓、痛徹心扉的痛楚。又仿佛被冷酷無情地抛入了深不見底、暗無天日的黑暗深淵,四周彌漫的寒冷和恐懼猶如惡魔的利爪,不斷地緊緊擠壓着她,令她幾近窒息。不!她已經殘忍地把她的大哥哥,一個那麼優秀的章老師推進死亡的深淵,她絕不能讓他以生命為代價拯救的一切再次被爸爸無情地斷送!可是,她的身體依然像被千鈞重的鉛塊無情壓住,任她使出渾身解數,都無法挪動哪怕一絲一毫。那股想要聲嘶力竭地呐喊卻發不出聲音的憋悶,讓她的胸膛仿佛要轟然炸裂開來,無盡的憤怒和絕望如同一團熊熊燃燒、熾熱灼人的烈火,瘋狂地炙烤着她的每一寸思緒,每一個細胞,卻又找不到任何出口可以将其撲滅。她隻能在這無盡的痛苦和無奈中苦苦煎熬,心在悄無聲息地滴血。
纖纖的父母卻絲毫沒有察覺出女兒的異樣,依然在進行着他們那毫無底線的籌謀。媽媽甚至對爸爸那枚“重磅炸彈”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你還留啥後手了?說給我聽聽。”
“上周五事情發生之後,我便開始安排人去查找有關柳笛和章玉那些傳聞的證據,特别是物證。”爸爸不緊不慢地說,“我就不信,他倆之間要是真有感情,會一點蛛絲馬迹都沒留下。可找了好幾天,還真是一無所獲。不得不說,就像尹鴻說的那樣,章玉這小子對自己簡直是克制到了極點,一個人這麼孤獨清苦,居然還能把情感的底線守得那麼嚴。他愛柳笛,一定愛到了極緻。可沒料到就在昨天,我手下的一個人,從一位攝影愛好者那裡意外獲得了一張照片,上面竟然是章玉和柳笛兩人在那個二路汽車站抱在了一起的畫面。”
“啊——”媽媽發出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呼,“他們,還真……”
“可不是嘛!你瞅瞅,就是這張照片!”接着又是開儲物櫃的聲音,“你看,二路汽車站的牌子明晃晃地立在那兒,還有那棵金絲柳,花壇裡的丁香樹……這明擺着就是一中附近的那個車站嘛!”
病房裡有片刻的寂靜,接着傳來媽媽一聲低低的贊歎:“哇!這張照片,拍得太美了!”
“是啊!”爸爸也表示贊同,“聽那個攝影愛好者說,這照片是在今年八月二十七日拍的,那天正好是周日,是咱們教師上班的前一天,也是柳笛動身去北大報到的日子。他說他那天取景回來路過這裡,正好瞧見了這一幕,背景是一輪夕陽和滿天的雲霞,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然後就躲在一棵大樹後面拍了這張照片。據他講,這兩個人擁抱了很長時間,但是除了擁抱,沒有任何其他動作,所以他才能不慌不忙地取景調焦,拍出了這張讓他特别滿意的照片。章玉這小子啊,把這份愛藏了這麼久,在分别的最後關頭到底沒忍住,來了這麼一次釋放,說實話也真難為他了。而偏偏這次真情流露,就被人給拍到了,那可就不能怪我了。我馬上跟我那手下說,不管花多少錢,一定得把這張照片還有底闆弄到手。所以今天上午我那手下又去找了那個攝影愛好者,費了好多口舌,花了五百塊錢,終于把照片弄來了。這事兒除了我和我那手下,沒有别人知道,那個攝影愛好者也不知道是誰買的這張照片。再說了,他連底闆都沒了,咋能證明是他拍的?嘿嘿,有了它,那就啥都好辦啦!”
“那,你想咋辦?把它再沖洗好多張,到處散發嗎?”媽媽再次試探着問。
“那可就太露骨了!魏市長都讓我适可而止了,我還大張旗鼓地瞎咋呼,這不是拆上級領導的台嗎?”爸爸立刻反對,“這回呀,我不能出面,得找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咱們市不是要舉辦一個攝影大賽嗎?咱們就找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讓他拿着這張照片參賽,再想法把它評為優秀作品,在日報晚報上展播,如果有可能的話,在電視台上也露露臉。這樣大規模一宣傳,準保有人認出他倆來。這般一傳十、十傳百,根本無需咱們插手,這傳播範圍就能輕松覆蓋全市,說不定還能傳到外市呢。你說說,這章玉和柳笛還能有翻身的機會嗎?”
“不!不要!”纖纖在心中呐喊着。天哪!章老師和柳笛那唯一的一次擁抱,居然被他人拍了下來,如今爸爸竟還要借此大做文章!這絕對是萬萬不行的!她内心的焦急與憤怒猶如熊熊烈火燃燒,然而身體卻依舊被無形的枷鎖牢牢束縛,唯有手指能夠微微顫動。于是,她嘗試把所有的力量都彙聚于手臂,手臂漸漸地有了擡起的趨向。緊接着,雙腿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麻木沉重,逐漸有了知覺。這一細微的變化令她欣喜若狂,仿若在黑暗中瞥見了一絲曙光。她在心底不停地給自己加油打氣:“我一定要動起來,哪怕拼上這條性命,也必須阻止他們!”這種強烈的渴望恰似洶湧澎湃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沖擊着身體裡那道無形的屏障。随着力量逐步恢複,她的身子開始緩緩能夠移動,不再像之前那樣完全僵硬。随後,她察覺到自己的眼皮極其輕微地抖動了幾下,宛如被微風輕柔拂過的樹葉。于是,她深吸一口氣,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眼部。終于,她的眼皮緩緩向上移動,起初僅僅露出一條細微的縫隙,微弱的光線透過這條縫隙刺激着她的眼球。但她沒有放棄,繼續用力,眼皮一點點地擡起,最終,那道光線開始擴展,擴展成一個明亮的世界。她,終于看清了房間裡的一切——潔白的床單,雪白的牆壁,吊瓶、監護儀、沙發、茶幾,還有坐在沙發上的爸爸和媽媽……
可是,那對兒忙着算計别人的父母,并沒有注意到女兒的變化。他們的精力,還集中在爸爸手裡的那張照片上。媽媽盯着那張照片,想了一會兒說:“她爸,你這主意好是好,就是有點不落忍。聽你這意思,這倆人也不是亂搞。而且這照片拍得這麼好看,人們還能把那倆人往歪處想嗎?”
爸爸輕輕哼了一聲,臉上泛起一抹笃定又帶着嘲諷的神情:“照片就算再美,也擋不住人們對桃色新聞的興趣。不把他倆搞臭,我的把柄就得一直被别人攥着,一輩子讓人說三道四。誰重誰輕,你難道還掂量不清楚?”
“不!不能這麼做!”一個虛弱的聲音從病床上傳來,卻如驚雷一般在他們耳邊炸響。兩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驚愕如雕塑般刻在臉上。可隻有片刻,他們就如夢初醒般地跳起來,目光齊齊投向病床。隻見纖纖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汗珠,頭發淩亂地貼在臉頰上。她吃力地擡起頭,拼命掙紮着想要坐起來,睜大的眼睛裡滿是焦急和憤怒。
媽媽最先反應過來。她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沖到病床邊,布滿紅絲的眼睛裡充斥着難以置信的驚喜,嘴巴張了好幾下,才發出顫抖的聲音:“纖纖,我的孩子,你……你醒了?”
爸爸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呆立在原地幾秒後,終于長長地,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然後快步走向病床,嘴裡不停念叨着:“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纖纖的心頭,驟然湧起一陣難以名狀的心酸。爸爸媽媽,無論如何還是最愛她的啊!可是,她依然用虛弱卻異常堅定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着:“照片……照片給我!你們……不能這麼做!”
“照片?”爸爸頓時神色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将右手迅速藏到了身後,“什麼照片?說胡話呢吧!纖纖,你剛醒過來,先什麼都别想,安安穩穩養好身體,想吃什麼爸給你買,要不讓你媽回家去做,其它的事兒就别操心了。”
“對呀,寶貝!身體才是最最要緊的,先把身子調養好再說!”媽媽心疼地握住纖纖的手,淚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轉,“孩子,你這突然一昏倒,可真真把你老爸老媽吓得魂都沒喽!”
“可是……照片……章老師和柳笛的……”纖纖大口喘着氣,目光卻一直緊盯着爸爸那隻藏起來的右手,“把照片給我……給我!”
“章老師?”爸爸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你……都聽見了?你不再叫他章玉了?”
“我聽見了。”纖纖依然掙紮着咱坐起來。她發現,自從睜開眼睛後,束縛着她身體的那道無形的屏障就在一點點減弱,現在差不多完全消失了。于是,她慢慢地擡起了上半身。媽媽趕緊在她身後放了個枕頭,讓她靠着舒服些。“寶貝兒,咱還是躺着吧!”她商量着說,“你身子還很虛,别再累着自己。”
“我不躺!”纖纖固執地搖搖頭,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眼神卻異常堅定,“我要照片!你們……不能這樣做!不能……忘恩負義,恩将……仇報!”
“忘恩負義?恩将仇報?”爸爸一下子動了氣,他的眉頭緊蹙,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樹根,“那章玉對你有什麼恩?他不就是教了你兩個多月的語文嗎?你忘了他給你的零分了?忘了那個重重的耳光了?居然還叫起了‘章老師’,怎麼昏迷了兩天,整個人都轉性了呢?”
“他是大哥哥!是大哥哥啊!”纖纖終于脫口而出,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章老師……就是救我性命的大哥哥。就在那次火災中,他……失明了,為了救我,失去了最美的……眼睛!”
爸爸的臉一下子變得灰敗,仿佛挨了一記沉重的悶棍:“什……什麼?他居然是……是……纖纖,你……沒說胡話吧!”
“沒有,絕對沒有!”纖纖凄然地說,“柳笛給我看了他的照片,就是他!那雙眼睛,我絕對不會認錯!而且,章老師,他……知道。我把這件事寫進了作文中,就是那篇……98分的作文。章老師在出事前批閱了那篇作文。聽文俊講,章老師聽得格外認真,在他讀的過程中竟沒有打斷一次。然後,他第一次問起了文章的……作者,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文俊把我的名字告訴他,他吃了一驚,沉默了一會兒,苦笑了一下,然後……就打了這個98分。”纖纖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爸爸,他那時已經決定去……死了,他知道了真相,卻選擇了沉默,就是不想讓我的良心承受任何負擔。我們對他做了那麼多殘忍之事,他依然如此厚待于我,我們又怎能在他離世以後,還要對他和他深愛的人進行诽謗和陷害呢?”
爸爸整個人仿若被雷擊中,刹那間呆立當場。他的雙眼瞪得極大,眼珠子似乎要掙脫眼眶的禁锢蹦出一般,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極度驚恐,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着,每一道皺紋都在顫抖。緊接着,他的身體也開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腳步踉跄着向後退去,每一步都顯得沉重且慌亂。“不,不能讓别人知道,絕對不能!”他口中喃喃低語,聲音顫抖而沙啞,眼神中滿是驚慌與恐懼。他下意識地左顧右盼,眼神飄忽不定,時而緊盯着地面,時而又望向遠方,似乎在竭力尋找一個能夠藏匿這個秘密的角落。突然,他如脫缰之馬一個箭步沖向病房的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手忙腳亂地鎖好,還用力砸了砸鎖,仿佛要将鎖死死固定住。随後,又風馳電掣般跑到窗邊,猛地一把将窗簾拉上,房間瞬間陷入一片昏暗。接着,他打開燈,沖到病床前,一把拽住纖纖的手,焦急地說:“纖纖,你沒有告訴别人吧!對,你沒功夫告訴,你打完電話就昏倒了,謝天謝地!柳笛呢?她有沒有告訴别人?她是傍晚才昏倒的啊!蘇文那個老頭子或許知道,還有高山……對了,高山在醫院裡看過那篇作文,看完後好像想跟我說點什麼,可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估摸着他也猜到了。他有沒有告訴蘇沐陽那小子?有沒有告訴其他人?看樣子沒有,不然早就傳開了。沒有就好,沒有就好……纖纖,”他突然緊緊盯着纖纖的眼睛,無比鄭重地說道,“這事兒千萬别再跟别人提起了。要是有人問起這事兒,你一定要堅決否認,就說當時認錯人了。什麼聽得認真啊,苦笑啊,這些都說明不了什麼,章玉親身經曆過那場大火,有這樣的反應實屬正常。另外,反正他已經死了,咱們就來個死無對證。當時你們旁邊不是沒有其他人嗎?隻要你不承認,就沒人能把這頂帽子扣到你我頭上。那幾個猜出真相的人,我也會盡快想辦法,讓他們有口難辯……”
“爸爸!”纖纖實在聽不下去了,她的雙目幾欲眦裂,聲音凄厲得幾近沙啞,“你……你還是人嗎?你還有一點人性嗎?”
“纖纖!”媽媽連忙拽住她的另一隻手,半是責怪半是勸慰地說,“怎麼能跟你爸這樣說話呢?你爸說得有道理,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一旦這事兒抖摟出來,多少人會指着你們爺倆的脊梁骨,罵你們忘恩負義,恩将仇報,你和你爸這輩子都别想翻身!你願意一輩子被别人講究,在别人譴責的目光下和那些風言風語中生活嗎?還有你爸,這官還怎麼當?工作還怎麼開展?一輩子的前途都毀在這一件事兒上了!所以,聽你爸的話,千萬不要提這件事兒了,就當沒發生過。本來也不是咱逼着章玉去救你的,是他自己願意去救,所以他失明也怪不到咱頭上來。我估摸着他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最後什麼都沒說。可恨的是那個柳笛,明明知道章玉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還狠心告訴你,讓你遭了這麼大的罪。她這是把你往絕路上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