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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番外:蘇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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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清不服氣地撇了撇嘴,小聲嘟囔了一句:“哼!我就不相信你沒做過這樣的夢!”

我頓時沉默了。是啊,怎麼可能沒做過這個夢呢?

過了好一會兒,婉清悄悄走過來,輕輕拽了拽我的袖子,聲音竟出乎意料地軟了下來:“行了,回家吧!以後咱們堅持來就是了!哪怕最後啥也沒成,就光每天能有這麼一場敞開心扉的暢談,也值了。”

望着婉清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我的心頭猛地湧起一股酸楚又複雜的情緒。這世間,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不能生育這件事給婉清帶來了怎樣刻骨銘心的痛楚,而她對“一家三口”這種平凡幸福的渴望,就像久旱之人對甘霖的期盼一般強烈。每次我和海天交談時,她從不輕易插話。但卻一直用喜悅和滿足的目光望着我們,好像一位賢妻良母沉醉在丈夫和兒子其樂融融、談天說地的溫馨畫面中。而每當和海天分别之際,她又瞬間變成了一個絮絮叨叨的母親。那些叮囑的話語,像“天涼了加件衣服”之類的瑣事,一遍又一遍地從她口中說出。當聽到海天恭順又親熱的回應後,她會立刻喜上眉梢,仿佛得到了巨大的安慰。我知道,她是在這難得的場景中努力找尋着那份缺失的圓滿,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渴望,仿佛在痛苦的深淵中抓住這一絲曙光,哪怕隻是短暫的慰藉,也足以讓她的心靈得到片刻的甯靜與滿足。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這二十餘載相濡以沫的漫長歲月裡,我們相互依偎、彼此慰藉,看似平靜如水,可在内心深處,都藏着對一份真正天倫之樂的熾熱渴望啊!

我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婉清的臉頰,然後把她攬到我的懷裡,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在她耳邊輕聲說:“老伴兒,誰說咱倆這是在做夢呢?就算是夢,有夢可做也比沒夢強啊。你瞧,這事兒誰說得準呢,萬一哪天,真就夢想成真了呢。咱們就守着這念想,好好享受現在的日子,說不定哪天老天爺就眷顧咱們了呢。”

婉清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随後便放松地依偎在我懷裡。把臉更深地埋進我懷裡,我能感覺到她微微抽泣,我的胸膛也一片溫熱,那是她的淚水,也是我們共同流淌的渴望。

之後的日子裡,婉清對早晨在未名湖畔散步愈發熱衷。就連一個秋雨蒙蒙的清晨,她也不由分說地把我從床上拽起來:“快點,老頭子,你要是再磨蹭,海天那五圈都跑完了。”

我睡眼朦胧地瞅了一眼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我說,今天可是周日,外面還下着雨呢,這種天氣誰不想在被窩裡多睡會兒啊!海天說不定也不出來了。”

“你什麼時候見海天偷過懶?”婉清瞪大眼睛說道,“這雨看着也不大,海天肯定不會中斷跑步的。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就做一個星期的飯。”

天啊,一個星期!一天我都受不了啊!我滿心不情願,卻也隻好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走到門口時,我又犯起了嘀咕:“老伴兒啊,有風雨無阻鍛煉的人,可沒聽說過有大清早打着傘到湖邊散步的,更何況是咱們這年過半百的老兩口,這不是讓人笑話嘛?要是碰到海天,他能不起疑心?”

“這倒是個問題。”婉清沉思了一小會兒,目光突然落在我那台相機上,頓時兩眼放光,“對,把相機帶上,就說你非要拍未名湖的雨景!”她激動地拍了下手:“哎呀,這辦法太棒了!以後下霜下雪的時候,咱們也有借口啦!”

天!這家夥,計劃可夠長遠的,這是準備要打持久戰啊!我隻好挎着相機,撐着雨傘,和婉清一起出門“拍雨景”。臨出門時,婉清還不忘給海天帶上一把傘、一條大毛巾和我的一件外套。“這小子跑完步老是不記得穿外套,下雨天要是着了涼可咋辦?”婉清一邊唠唠叨叨地埋怨着,一邊拉着我往未名湖畔走去。

果然,未名湖畔一片靜谧,人迹寥寥。僅有幾個行色匆匆的身影,大多是奔着食堂打飯而去的學生。即便在這樣略顯冷清的氛圍中,我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海天。他身着一身黑色的運動裝,衣服上細密的水珠在微光下閃爍,分不清是細雨還是他奔跑而出的汗水。被雨水打濕的頭發略顯淩亂地貼在額頭,卻更增添了幾分不羁。腳步輕快有力,每一次落下,都在濕漉漉的地面濺起微小的水花。看到我們,他詫異地停下腳步。當聽聞我要“拍雨景”後,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跑步,執意要在旁保護我。“您和師母都年過半百了,雨天路滑,要是有個閃失可怎麼辦?”他一臉固執地說道,“今天剛好是周日,我也沒什麼安排。護送您一程,我回去也能安心些。”

一番話恰恰說到了婉清的心坎裡,她頓時眉開眼笑,喜滋滋地說道:“那可真是再好不過啦!有你在身邊護着,我們心裡可就踏實多了。不過呀,你得先把身上的雨水擦擦,把外套披上,再打上這把傘。你蘇老師呀,早料到你今天會來這兒跑步,特地準備了這些,就是擔心你會着涼呢。你要是不穿,可就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啦!”

我無奈地瞧了婉清一眼,她卻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海天的身子微微一顫,似乎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他默默地接過毛巾,細心地擦幹頭上和臉上的雨水。之後,他鄭重地将外套穿在身上,卻沒有接過婉清遞來的傘,而是伸手拿過我手中的雨傘,旋即像那個熟悉的雨天一樣,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肩膀,把我穩穩地攬在懷裡,輕聲說道:“蘇老師,走吧!”

我微微一怔,随後,一種熟悉的溫暖如電流般迅速傳遍了全身。我驚訝地發現,即便他剛在雨中跑完步,即便冰冷的雨水試圖侵蝕他的體溫,但那高大的身軀卻依然那樣熾熱,仿佛有一團火在他體内燃燒,源源不斷地散發熱量。在他的臂彎裡,那種被保護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像是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我的心弦,讓我的内心深處泛起陣陣觸動。我沒有多說什麼,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任由他攬着我向前走去。身旁有婉清在,我知道,她不會讓海天再像上次那樣被淋得透濕。此刻,在他的身旁,我感受到一種安心,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我們就像雨中的歸人,朝着溫暖前行。

就這樣,在海天的保護下,我真的開始在未名湖畔拍起了雨景。海天一邊護着我,一邊向我詢問一些關于攝影技巧的問題,順便也給我一些建議。我漸漸發現,海天雖然不懂攝影,卻有着極高的審美能力。他對光線和色彩的感知極為敏銳,在構圖上也有着非凡的眼力,一眼就能确定主體與陪體的位置關系。而且,他總能發現那些容易被忽略卻能提升畫面質感的細節,讓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更有價值。在他的建議下,我竟真的拍出了許多稱心如意的照片,一種不虛此行的滿足感也油然而生。我突然想起初次與他相見之時,那背在他肩上的沾染着陳舊斑駁色彩的畫夾,不禁脫口問道:“海天,你是不是學過美術?”

“嗯!”海天輕輕地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一抹複雜的神色,有懷念,也有感慨,“我父親是一名美術教師,畢業于南京師範大學美術系。幾乎從會拿筆開始,我就跟着他學習美術。因為沒有實現當畫家的夢想,父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在他的嚴格要求與悉心指導下,我打下了紮實的美術功底。父親常說,我的美術天賦遠勝于他,将來在美術領域定能有所成就。可是我卻瘋狂地愛上了文學,并且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于是在十月份高考報名時,我瞞着父親,偷偷把‘藝術生’這一項劃掉了,這意味着我與所有的美術學院無緣。我本以為父親會大發雷霆,可他沒有。他隻是神色平靜地對我說:‘我了解你,你一旦下定決心,誰也改變不了。人生終究是你自己的,你就按照自己選擇的路勇敢地走下去吧。隻是别放下那支畫筆,它和文字一樣,會成為你心靈與情感的另一個出口。’”

聽完海天的講述,我内心深受觸動,眼中泛起一絲溫熱。看着海天臉上那抹尚未消散的落寞,我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道:“海天,别要再傷感了。你是幸運的,擁有一位睿智豁達的父親。他未曾将自己未能實現夢想的遺憾,編織成禁锢你的繩索,反而用理解和包容為你撐起了一片自由翺翔的天空,讓你能毫無羁絆地朝着自己心中的方向振翅高飛。美術雖未成為你人生旅程中的主幹道,但父親賦予你的畫筆,卻成了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一扇能讓你在情緒波瀾中找到宣洩出口的門。孩子,好好珍視這份深沉的父愛吧。讓那支飽含父愛的畫筆,成為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照亮你前行的每一步,無論風雨如何肆虐,都能為你指引方向,伴你一生。”

海天的眼中第一次漾起滿滿的感動。他望着我,睫毛微微抖動,眼神熾熱而真摯。而後,他再次攬過我的肩膀。我們伴着細雨,繼續向前走去。

走到未名湖南岸,那座著名的臨湖軒靜靜地在雨中伫立。門前的石階在雨水的潤澤下顯出一種别樣的潤澤,斑駁的痕迹像是曆史的書頁,記載着這裡曾經的故事。我習慣性地舉起相機,試圖将臨湖軒與雨幕、未名湖完美融合在同一個畫面裡。海天這次卻沒有給我任何建議,隻是在一旁默默為我打着傘。待我拍完照後,才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塊聞名遐迩的牌匾,目光深邃而專注,仿佛陷入了某種深刻的思考中。直到我輕輕喚了他一聲,他才仿佛從沉思中驚醒。

“蘇老師,”他突然開口問道,“您了解司徒雷登校長嗎?”

“哦?”我輕輕皺了下眉頭,“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海天的臉上慢慢浮現出迷惑與苦惱交織的神色:“我從小就讀過那篇關于他的家喻戶曉的文章,可我從祖父和父親那兒聽到的他,和文章裡講的相差甚遠。他們雖沒接觸過司徒雷登校長,但認識好幾個熟悉他的燕大校友,也聽過不少有關他的故事。從這些故事來看,如果司徒雷登校長真像文章裡說的那樣是‘裝着愛中國’,那這裝得也太真摯、太艱辛、太義無反顧了。他就像是用一生來‘僞裝’這份愛,這可能嗎?我覺得這裡面既然有矛盾,那肯定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我本想通過查資料來解決,可卻幾乎找不到和他相關的資料。”他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我記得高中語文唯一一次沒考第一名,就是因為試卷上出了一道有關于這篇文章的分析論述題。一道十二分的大題,我一個字都沒寫。後來老師問我,我告訴他,我覺得參考書上的答案不對,但又找不到正确答案,所以無法作答。以後要是試卷上再出現類似的題,在我沒找到正确答案之前,我還是不會回答。當時老師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可我沒有辦法。幸虧高考沒考這篇文章,不然扣的可就不止兩分了。來到北大之後,我在圖書館中總算找到了不少有關他的資料,甚至包括他在日本監獄中所著的自傳《在華五十年》。讀罷這些資料,我越發堅信,他對中國的愛是真摯的,他為中國教育事業立下的卓越功勳也是不可磨滅的。我覺得大多數中國人對他存在誤解和偏見。因此,我迫切地想聽一聽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對他的評價。”

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原本緊鎖的眉頭不知不覺間松開了,看向海天的目光裡也不由自主地增添了幾分贊賞。這個執着又倔強的孩子啊,在視分數如生命的高中時期,他也絕不違背自己内心的真實想法去迎合既定答案。在他身上,我再次看到了一種執着探尋真理的精神,一種不被固有觀點所桎梏的獨立,一種面對未知勇于質疑的無畏,還有在求知路上即便荊棘密布仍勇往直前的堅定。在充斥着各種誘惑的社會環境下,能堅守這種品質的學者也已不多見了。面對這樣如鑽石般璀璨珍貴的學生,我又怎會不滿足他的要求呢?

“司徒雷登校長啊,我可不敢說了解,隻是有那麼點兒印象。不過,我的父母和你師母的父母,那對他是熟得很。要是說起他,可有得聊了。”我看着雨絲漸漸變大,朝着不遠處的臨湖軒指了指,“咱還是去那房檐下聊吧。”

于是,我們行至臨湖軒的房檐之下,将雨傘收好。檐角飛翹,串串水珠晶瑩剔透,順勢滑落,我的思緒也随之飄遠,漸漸陷入對往昔的回憶之中:

“我的父母和你師母的父母,都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畢業後也都留校任教,對司徒雷登這位老校長是再熟悉不過了。我父母的婚禮是他主持的,我出生時,也是他第一個前來道賀的,還把我抱在手裡哄了好一會兒。他并不隻是對我父母這樣關心,而是對學校的每一個人都關心備至。正如冰心先生所說:‘他能夠叫出學校裡每一個人的名字,不管是學生、敲鐘的,還是掃地的。這團體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總有成千上萬的人。這上千上萬人的生、 婚、病、死四件大事裡,都短不了他。你添一個孩子、害一場病、過一次生日、死一個親人,第一封短簡是他寄的,第一盆鮮花是他送的,第一個歡迎微笑、第一句真摯的慰語,都是從他來的。’所以直到現在,許多燕大的老師和校友,依然對他有很深的感情。這燕大凝聚了他畢生的心血。想當年,他到處在美國富人和中國正要之間周旋籌款,騎着毛驢把北平逛了個遍,才給燕大找到了這片當時近乎廢墟的新校址。那時候的燕大,學生隻有九十四人,□□沒幾個,校舍也就那麼幾間。可在短短十年内,就跻身世界一流大學行列,這都是司徒雷登校長的功勞。而且,他的辦學理念在當時也很先進。燕京大學原本是教會學校,可他堅持‘中國人有權規定外國人在中國國土上實施怎樣的教育’,不把綜教課設為必修課,學生和老師也不必信教。同時,他還為學校聘請了一批有名望的教師,并堅持中外教師同等同酬。聽我父親說,那時教授月薪360大洋,校長月薪500大洋。當時的國立大學常拖欠工資,燕大卻從不拖欠。而司徒雷登校長隻拿教授的工資,平時生活也很樸素,連襪子都打着補丁。

“更難得的是,司徒雷登校長特别支持學生的愛國運動。九·一八事變後,他帶着幾百名燕大師生上街遊行。我父親參加了那次遊行,親眼看到司徒雷登校長走在隊伍最前面高呼:‘打倒日本地國主意!’1934 北京學生為反對正俯的不抵抗政策,組織頃願團去南京,司徒雷登校長也積極支持,他說:‘如果此次燕京大學學生沒有參加頃願,那說明這些年來我的教育就完全失敗了。’抗日戰争爆發後,北平被日本占領。日本人經常找借口抓捕燕大師生,每次都是司徒雷登校長在美國嶺事館和日本住軍司令部之間奔走斡旋,想盡辦法把被捕的師生瑩救出來。盡管如此,他依然支持師生的愛國活動。他在一次對全校師生的講話裡說:‘燕京大學不是世外桃源,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是要關心國家大事,’太平洋戰争爆發那天早上,一直對司徒雷登校長和燕大懷恨在心的日本憲兵隊闖進燕園,抓走了十八名師生。司徒雷登校長雖然在天津為學校募捐籌款,卻也沒能幸免,被日本現兵隊逮捕并壓到北京。後來,其他人都被瑩救出來,隻有司徒雷登校長被關壓四年之久。在這四年中,他不僅沒有屈服,反而用堅韌頑強的毅力完成了自傳的大部分内容。日本投降後,他被釋放出來,第二天就回到學校,着手重建校園。很快,燕大的校旗又一次在校園上空升起。就在那一刻,許多燕大師生熱淚盈眶,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家。”

我又一次停了下來,唇邊飄過一聲輕微的歎息:“海天,你說得對,司徒雷登校長生在中國,長在中國,對中國充滿了情感。七十歲之前,他一直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國人民。也許,他最大的錯誤,就是當了這麼一個大駛。他的本心是促和平、息戰火,可一旦陷入國與國的正志棋局,諸多事情就變得錯綜複雜了。平心而論,你提及的那篇文章,不少觀點都鞭辟入裡、一針見血。作者與其說是在挖苦司徒雷登校長,倒不如說是将矛頭對準美國正俯,司徒雷登校長不過是美國正俯的一個代表罷了。況且,司徒雷登校長在大駛任上,一些言行确實值得斟酌。就說他為美國扶日政策辯解,講什麼‘既已接受美國救濟,就不該指責美國政策’,這句話使得許多人拒絕購買救濟糧以抵制這一政策,連我父母和衆多燕大師生聽後都心生寒意。總之,作為一名外膠官,他的一言一行勢必要維護美國利益。即便如此,他在各方之間斡旋,卻沒一方對他滿意,最終隻能落寞地離開這個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國度,此後再也未能踏上中國的土地。在我看來,身為外膠官,他既是美國政策的執行者,也是受害者。他回國便遭禁鹽,三個月後中風癱瘓,在之後的十三年裡隻能在輪椅上度日,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僅有一直追随他的學生傅泾波予以照料。前年傅泾波來到中國,我曾與他相見。他告訴我,晚年的司徒雷登校長也曾反思自己任大駛期間的言行。臨終前,他囑托傅泾波将其骨灰安放在燕園他妻子身旁,傅泾波此次前來就是為了溝通這件事。隻可惜啊,原本上頭都已經批準了這一請求,卻遭到北大一群瑪獵主意老太太的反對,原因竟然隻是‘他是某人點名批評過的人’。她們聯名上書抵制,緻使此事至今未能落實。唉!”我忍不住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偌大的燕園,竟容不下一個司徒雷登!”

我終于結束了自己這長長的講述。海天的雙眼始終凝視着我,顯然已深深沉浸于我的講述之中。待我話音落下,他仍伫立原地,眉頭輕鎖,眼神中透着凝重與思索,面容亦有幾分動容。片刻之後,他緩緩擡起頭,雙眸之中閃爍着複雜而深邃的光芒。“蘇老師,”他緩緩開口,“我明白了,那篇文章不過是特定曆史環境下的産物,放在當時的形勢中,并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司徒雷登校長在外膠領域确實是失敗的。但他擔任大駛僅僅隻有兩年時間,而在此之前的四十八年,他始終在中國投身教育事業,也因此赢得了衆人的尊敬。可以說,他在中國的這五十年,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為中國社會做着有益的建設性工作,直至被任命為大駛,他生活的重心以及命運才悄然改變。我們不能因為某人的幾句話,就把他的功績和情感全部抹殺掉,而應該給他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司徒雷登校長回美國去了,可是在那個時代,親眼見證他的努力、功勞和人品的人并不在少數,為什麼這麼多年,卻沒見誰為他說過一句公道話呢?”

一陣難以言喻的沉悶與痛楚如潮水般猛地湧起,在胸腔裡瘋狂翻攪,還雜糅着絲絲悲憤與怅惘。“海天,”我開口說道,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滄桑感,“你應該能明白,在那個特殊時代,面對那樣的形勢,還有幾個人敢為司徒雷登校長說話?在人人自危的環境裡,保全自己是本能反應。畢竟人首先得努力活下去。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會站出來發出正義之聲,隻是沒被太多人知曉罷了。就像我的父母,在那段動蕩歲月中就曾為司徒雷登校長仗義執言,并且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我的聲音突然有了一絲顫抖。往昔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碎片,此刻像鋒利的刀刃,在我心尖上慢慢割扯。海天很快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他快步走上前,扶住我的肩膀,既急切又帶着幾分自責地說:“蘇老師,您……您别講了。都怪我,勾起了您這些傷心事。我……我還是送您回竹吟居吧!”

我緩緩擺了擺手:“這事兒不怪你。這些回憶,在我心裡積壓太久了。我和你師母一直都不願提起,它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深埋在心底最深處,卻又一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如今,是到了把它搬起來的時候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着内心的波瀾,試圖在這洶湧的情緒洪流中找到一絲鎮定。待到情緒平靜下來後,我開始緩緩地講起了那段沉痛的過往: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是那段動蕩歲月剛剛開啟的第一年。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出的馊主意,北大竟召開了一場披叛司徒雷登校長的大會,還要求全體教職員工必須參加。我和我的父母,還有你的師母,都一同參與了那次大會。會場上四處挂滿了刻意醜化司徒雷登校長的漫畫,以及寫滿侮辱性口号的标雨。那些不堪的畫面和惡意的言辭,讓人看了既惡心又憤怒。會議開始後,先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用一種誇張高亢的聲音朗讀了那篇幾乎家喻戶曉的文章。随後,便是形形色色的人物輪番登場,揭露司徒雷登校長所謂的‘罪行’。讓我們感到驚訝又氣憤的是,這些人當中,居然有相當一部分是前燕京大學的老師以及他們的家屬。在他們的描述裡,司徒雷登校長俨然成了一個虛僞狡詐、假仁假義的小人。他曾經為學校付出的無數心血,對每一位師生所給予的真摯熱忱的關懷與幫助,都被歪曲成了别有用心、帶有強烈僞裝色彩的小恩小惠,其背後均隐藏着險惡而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有些人還信口雌黃,指責他貪烏學校的辦學經費、思想堕落俯朽、生活奢靡放蕩,并且編造出一大堆荒誕離奇、毫無根據的‘事實’來支撐他們的污蔑。我心中的怒火一點點地蹿升起來,而且越燒越旺,大有燎原之勢。再看看坐在我身旁的父親,他的臉色早已變得鐵青,胸膛也在劇烈地起伏着,好像裡面蘊藏着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那股壓力量已經到達了臨界點。我立刻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說實話,父親對于當時社會上存在的諸多不合理現象早就心存不滿,隻是為了我的前途和全家人的安甯,一直以來都謹小慎微地隐忍着。可如今在這樣的場合下,我明顯地感覺到他已經快要忍耐不住了。果然,當一位前司徒雷登校長秘書的遺孀在台上情緒激昂地慷慨陳詞,編造出司徒雷登校長在他的妻子艾琳去世之後,一邊假裝深情款款,每天都會前往妻子的墓地虔誠祈禱,一邊卻又在暗地裡與女學生暧昧不明的謊言時,父親終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憤怒,‘嗖’地一下站起身來,大聲呵斥道:‘閉嘴!你根本就沒有資格去诋毀他!永遠都沒有!’

“這一聲怒喝,瞬間讓喧鬧的會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父親全然不顧旁人的詫異,大踏步登上主席台,母親也毫不猶豫地跟上去。我剛想和他們一同前往,卻被父親一道嚴厲的目光止住了腳步。

“父親穩穩地站在主席台上,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還沒說一句話,那磅礴的氣勢卻已經鎮住了全場。他的面龐冷峻,正氣凜然,可那聲音卻沉穩得如同深潭之水,緩緩流淌而出:“諸位,自二十年代末起,我便踏入燕大校園求學,此後于燕大與北大執教,悠悠數十載,親身見證了燕大的蓬勃興起與無上榮光,更目睹了司徒雷登校長為這所學府傾灑的每一滴心血。我能夠負責任地說,沒有司徒雷登校長,就不會有曾經那個令人驕傲、人才輩出的燕大,同樣也不會有如今底蘊深厚、朝氣蓬勃的北大。這燕園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哪一處沒有凝聚着他的心血?咱們這些燕大的師生,有誰沒得到過他的關懷與照顧?如果說這些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那麼在一片荒蕪中建立起如此美麗的燕園是小恩小惠嗎?僅僅創辦三十三年,注冊學生還不到一萬人,卻為中國培育了一大批出類拔萃的人才是小恩小惠嗎?為每一個燕大人的成長和發展傾盡心血是小恩小惠嗎?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裡竭盡全力保護學校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位師生是小恩小惠嗎?當然,我承認,他在當外膠官的兩年裡,是做了一些錯誤的決定,也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和損失。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他在外膠上的失敗,就否定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校長!不能因為他外膠方面的過錯,就無視他對中國教育做出的巨大貢獻,以及他對中國這片土地的深情厚愛!而你!”父親猛地伸出手指,直指講台上早已亂了陣腳的遺孀,那伸直的手臂與手指,恰似寒夜中閃着凜冽寒光的利刃,竟令對方面容失色,肌肉不受控地抽搐起來。接着,父親的手指又堅定地指向那些曾受老校長庇佑,如今卻倒戈相向、以謠言诽謗恩人的前燕大教師:“你!你!還有你!你們都曾經感受過老校長的關愛,體會過他給予的溫暖,可現在卻反咬一口,用荒誕不經的謠言和惡毒的話語毫無根據地指責、诽謗他。我問問你們,難道你們自己真的相信那些說出口的話嗎?你們說出那些違背良心的話時,心裡難道不發慌嗎?靈魂難道不顫抖嗎?你們就不怕已經在九泉之下的老校長死不瞑目,不怕自己會遭到報應嗎?人啊,總要有一點良心和底線的。要是失去了這些,那和沒有人性的禽獸又有什麼區别?

“随後,父親突然轉身面向台下的所有老師,表情嚴肅而莊重,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同志們,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站在這裡和大家講話了。我也清楚說出這番話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但我還是決定把它說出來,隻為了還老校長一個公道,為了不辜負我們‘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的校訓,更是為了以後能做一個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人,而不是一隻搖尾乞憐、沒有骨氣的狗!他們可以抓走我,但卻帶不走我今天說的這些話,更帶不走老校長在這片土地上創造的偉大功績和播撒下的無盡愛意。他也許再也回不到這片他日夜思念的燕園了,但是他在這裡留下的每一個足迹,都會被這片土地永遠銘記!‘

“父親的話音終了,那番震撼全場的話語,卻依舊在空氣中回蕩。整整一分鐘,會場裡一片死寂。然後,會議的主持人,曆史系的一位中年教師開口了:‘老蘇,你今日這一席話,無異于自斷後路,沒人能再保得住你了。跟我們走吧。’語畢,他的目光又轉向母親,聲音略微頓了頓:‘你,怎麼說?如果現在做決定,還來得及。’他的言辭含糊,但誰都聽懂了他的意思。母親緩慢而堅定地挽住了父親的手臂,隻說了一句話:‘我支持我丈夫的每一句話,包括每一個标點。’

“主持人輕輕歎了口氣。然後,他揮手叫來了幾個學生,架住了我的父母,向門口走去。我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大腦一片空白,隻剩心髒在胸腔裡瘋狂跳動,血液如潮水般直往頭頂沖去。我眼前陣陣發黑,整個人幾乎要被這股狂怒與絕望吞噬。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像一頭發狂的小獅子,不假思索便要往台上沖。你師母和我的學生如晉立刻沖過來,死命地抱住了我。到現在,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如晉的手臂如同鐵箍一般勒在我身上。我拼命掙紮着,卻突然聽到父親的一聲暴喝,從主席台上傳來,卻在我耳邊真真切切地炸響:‘蘇文,閉嘴!道不同不相為謀,從現在起,我不想聽到你任何一句話!’

“我刹那間愣住了,腦子好似被漿糊糊住,一時間竟沒能悟透父親言語中的深意。正迷茫間,如晉湊近我耳畔,急促又輕聲地說道:“蘇老師,您要是也掉進去了,伯父伯母可就徹底沒指望了。您萬不可截斷他們僅存的那點生機,更别辜負了二老這最後的苦心呐。’這話如一聲驚雷,猛地在我心中炸響,我瞬間回過神來,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心裡一陣酸澀,淚水不受控地奪眶而出,順着臉頰簌簌滑落。我隻能無助地望着父母被人強行架走,那遠去的背影好似一把銳利的鈎子,将我的心扯得生疼。在你師母和如晉的攙扶下,我失魂落魄地走回了竹吟居,心中除了寒冷,就是凄涼與絕望。

“接下來的幾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來的。身體仿佛失去了行動的能力,每日隻是守在竹吟居,滿心焦灼地等待如晉帶來消息。也不知如晉使了何種法子,竟成功聯絡上看守我父母的一名學生,每日向其探詢老兩口的狀況。每次來到竹吟居,他都告訴我父母‘還好’,但我瞧見他那愈發凝重的神情,便知道他并未如實相告。可我不敢去追問,不敢去打破那層或許能自我安慰的薄紗,隻能在煎熬中默默吞咽這份疑慮與痛苦。直到一周後,如晉腳步踉跄地邁入竹吟居,眼眶通紅,顫抖着遞來一個紙包,哽咽着說:“蘇老師,伯父伯母他們……已經過世了,死因目前還不清楚,遺體都火化了。我以家屬身份領了骨灰,怕竹吟居被搜查,先放在我家裡了。’

“那一瞬間,我隻覺天旋地轉,世界仿佛崩塌成了一片廢墟。我顫抖着打開那個紙包,裡面是一張被殘忍剪成兩半的全家福。那是父親無比珍視、一直夾在錢夾裡随身攜帶的唯一一張全家福啊。如今,照片上我和婉清的影像卻被無情地裁去。如晉泣不成聲地告訴我:‘這是他們從伯父身上搜到的。伯父就拿着這張照片,痛心疾首地斥責您,說您忘恩負義,和他們早已分道揚镳。為了表明心迹,竟然親手剪斷這僅有的全家合影,讓他們傷透了心。伯母也在一旁附和,他們這才相信您已與家庭徹底決裂,估計會……放您一馬。’

“我的心瞬間被撕裂成無數碎片,整個人陷入巨大的悲恸與震驚之中。原來,父母對這一天早有準備!他們坦然面對可能到來的厄運,卻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為我掙得了一線生機。悲痛如洶湧的海嘯将我徹底淹沒,我想放聲大哭,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之後的漫長歲月裡,無數個深夜,我獨自在黑暗中飲泣,淚水浸濕了枕頭,卻始終沒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後來,我試着用膠水把那殘缺的全家福勉強粘起,然而那道觸目驚心的裂痕,卻一直刺痛着我的雙眼。當那段動蕩的歲月終于結束,我趕忙找照相館的師傅修複照片。如今,照片上的裂痕已然消失不見,可它卻化作一道深深的傷口,永遠地留在我的心間,在每一個寂靜的時刻,都在心底隐隐作痛。”

我用顫抖的聲音講完了這些壓在心底許久的往事,隻覺滿心的酸楚與疼痛如洶湧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在胸膛裡劇烈翻湧,喉嚨像是被一團濃重的哀傷哽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悲号與嗚咽被死死地禁锢其中,無論我怎樣努力,都找尋不到一個宣洩的出口,隻能任由這無盡的苦痛在體内肆意沖撞,把靈魂攪得支離破碎。海天靜靜地聽着,眼眶中淚光閃爍,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一滴眼淚。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臉上寫滿了心疼、欽佩與敬重。“如果是我,在那一刻也會站出來的。”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與其在屈辱與喪失良知中苟延殘喘,不如毅然赴死,以最後的力量為摯愛之人謀求一線生機。”他突然張開雙臂,猝不及防地把我緊緊擁在懷裡,兩條堅實的臂膀有力而溫存地圈住了我。“蘇老師,哭出來!”他動情地說,“放心,有我護着您,您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吧!”

有那麼一瞬間,我仿若置身于迷離的夢境中。緊接着,海天懷抱傳來的熾熱溫度,恰似冬日的爐火,又如穿透陰霾的暖陽,瞬間融化了我心中那座冰封多年的堡壘,讓我背負了二十載的沉重枷鎖開始松動、瓦解。那環繞着我的有力雙臂,仿若銅牆鐵壁,給予我無盡的安心,讓我真切感受到那能遮風擋雨的強大力量。于是,二十年來因父母慘烈離世而壓抑在心底的淚水,此刻終于沖垮了那扇被禁锢的情感閘門。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洶湧的情感洪流,哇地一聲,在海天的懷抱裡毫無顧忌地哭了出來,任決堤的淚水肆意地打濕了他的衣衫。那哭聲起初帶着幾分沙啞與悲怆,而後愈發響亮,像是要把這二十多年來的痛苦、思念、遺憾統統宣洩而出。我的身體随着哭聲劇烈地抽動,雙手緊緊抱住海天高大的身軀,仿佛那是我在這洶湧的情感洪流中的救命稻草。海天把我攬得更緊了。他用一隻手溫柔地拍着我的肩頭,仿佛在為我這顆破碎顫抖的心注入鎮定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婉清悄然從身後環住了我,臉緊緊貼在我的後背上,那熟悉而溫熱的觸感帶給我一種無言的溫馨。我的哭聲慢慢停歇,心靈像是卸去了沉沉重負,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與安甯。雨,還在下着。雨滴打在門前的台階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們仨就這般靜靜地依偎在臨湖軒那透着歲月韻味的屋檐下,在這纏綿的秋雨裡,相互傳遞着體溫,仿佛所有的紛擾都已遠去,隻餘下彼此相伴的安心與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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