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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番外:蘇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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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哪裡!”海天連忙謙遜地搖了搖頭,“我也就能品出龍井一種茶罷了。祖父極愛品茶,尤喜龍井,受他熏陶,這獅峰龍井我也喝得多了,不過今天卻感覺味道略有不同,仿若蘊含着一種别樣的甘洌,與清新的豆香完美融合,使那馥郁的甘甜經久不散。這是我以前從沒品過的滋味。”

我不禁豎起了大拇指:“高啊,海天!你品到的,正是我這竹吟居的獨特韻味。其實竹吟居的茶韻,大半要歸功于院子裡的那口老井。沒有人知道那口老井存在了多久,祖父購置這個院子的時候,它就在這裡了。老井深幽,井壁爬滿歲月的青苔,井水卻清澈如鏡,不含絲毫雜質,仿若天賜的靈液。其水溫常年恒定,無論酷暑嚴寒,觸手皆是一片清涼宜人。這井水有一股獨特的甘冽,輕抿一口,那股清甜便在口腔中散開,直沁心脾,卻又毫無甜膩之感,仿若山風拂過味蕾。用來烹茶時,它能最大程度地激發茶葉的香氣與韻味。竹吟居泡茶,從來不講究那些繁冗的茶道,就是把茶葉往茶杯裡一放,再用這燒開的井水一沖一泡。也怪了,無論哪一種茶,經它這麼一浸潤,生命仿佛立刻蘇醒過來,茶香更為醇厚,每一道茶湯也都變得更加飽滿濃郁。我的祖父和父親都因為這口井而愛上了品茶。尤其是父親,哪怕是經濟最困難的那三年,他甯可忍饑挨餓,每天也不能斷了品茶。說實話,那時也買不到什麼好茶,但即使是廉價的茶葉,經此水沖泡後也會脫胎換骨。咱們北大的老教授們都開玩笑地說:‘即便是咱老北京的大碗茶,入了竹吟居,亦能化為上品啊。’”

海天靜靜地聽完了我的這番話,微微垂下了頭,仿佛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緩緩擡起頭來,目光中透着一絲明悟:“蘇老師,您這番話說得太好了。我想,您竹吟居的井水對茶而言,就如同品德與學識之于人。這口老井的水,雖平凡無奇卻有着神奇的魔力,能讓廉價的茶葉在浸潤中脫胎換骨,恰似人在良好品德的熏陶與知識書籍的研讀中浸潤,汲取力量。人不論出身是否平凡,隻要讓自己在品德修養的‘清泉’裡長久潤澤,于知識的浩瀚海洋中持續浸泡,便能像茶葉浸于井水那般,于其間尋得自我,沖破自身局限,散發獨特魅力與價值,在歲月流轉裡,釀就如香茗般醇厚悠長的人生況味與深沉内涵。您說對嗎?”

我不禁被海天話語中的深刻哲理而折服。這孩子,仿佛有着能洞穿表象的目光,于生活的瑣碎細微之處,在那些常被他人視而不見、匆匆略過的平凡事中物,發現隐匿的奧秘與美好,又擁有一顆能與萬物共鳴的心弦,無論是自然的輕吟淺唱,還是人間的煙火氣息,都能觸動他内心深處的柔軟,進而感悟出深刻的哲理與真摯的情感。

“海天啊,你能有此體悟,這茶當真沒白品。”我不禁慨歎道,“多少人在這竹吟居喝過茶,卻很少有人像你這般,在品第一口茶時,就将竹吟居茶的韻味與深意品透。這敏銳的感知與深邃的思考,實在難得。”

“不過,海天,”我微微一頓,旋即話鋒一轉,道出那個整晚在我心頭盤桓、苦苦思索卻始終未解的疑惑,“你這超乎常人的記憶力究竟是如何練就的?聽你所言,仿佛那 1979 年出版的整部《楚辭集注》都深深烙印在你腦海之中,甚至連家中所傳的《梅花百詠》都能不差分毫地默寫出來。平常與你交談之際,各類經典你也總能信手拈來,如數家珍。我實在好奇,你這肚子裡到底裝了多少本書、多少篇文章啊?”

海天平靜地笑了笑,誠懇地說:“蘇老師,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怎麼就能記住這麼多書和文章,好像隻要我認真讀過一遍的書,就能在腦子裡留下深刻印象。要是再仔細研讀兩三遍,每一句話就像在腦子裡紮了根一樣,永遠都不會忘。您或許難以想象,我竟然還能憑着這份獨特的記憶力,在倉促間完成近乎不可能之事。記得有一次,小學升旗儀式的時候,本來負責升旗講話的同學生病沒來,巧的是那天還有上級領導來檢查,校長沒辦法,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當時距離講話就隻有五分鐘了,我趕緊把那篇一千多字的講話稿用心看上一眼,神奇的是,那一頁一頁的文章像拍照似的,一一在我腦海中成像,連标點符号都清晰可辨。我上台後就照着腦子裡的‘照片’去讀,沒想到還真順利完成了任務。不過,這種依靠瞬間強記完成的内容,終究隻是昙花一現,短短數日之後,那些内容便會煙消雲散。隻有那些真正用心去研讀和思考的東西,才會如同一棵棵參天大樹,在我頭腦和心靈中深深紮根,茁壯生長,無論如何都忘不掉了。就如您之前提到的《楚辭集注》和《梅花百詠》,以及我家中諸多的藏書,自我幼年起就反複閱讀,都不知讀了多少遍了,自然也就牢牢記在心裡了。”

天哪!世間竟有如此神奇的記憶,我着實前所未聞。後來,一位北醫的心理學醫生告訴我,這般奇妙的記憶确實存在,其學名為“拍照記憶”。據說人類在幼年時期大多具備這種潛能,然而随着年齡增長,擁有此能力者便寥寥無幾,甚至被普遍視作一種“超能力”。萬沒想到,海天竟擁有這種“超能力”。那個心理醫生由此還對海天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幾次三番要帶着海天去測測智商,甚至笃定海天的智商一定和牛頓愛因斯坦不相上下,沒想到卻被海天以“智商隻是起點,努力決定上限”的理由婉拒,那位醫生為此還怅然若失了許久。不過,他們二人後來竟成了忘年交,海天還從他那裡汲取了諸多心理學知識。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當時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我,實在難以想象,坐在我對面的這位小夥子,究竟還隐匿着多少我尚未察覺的驚人天賦與潛能,仿佛他是一座神秘的寶藏,而我才剛剛觸及到其冰山一角。

“那麼,你對繁體字運用自如,對生僻字極為熟悉,就是幼時打下的功底了?”我又好奇地追問道。

“不錯,”海天神色平靜地回應着,“我是由祖父一手帶大的。打從識字那天起,便是繁體字與簡體字一同學習。那些生僻字,因祖父知曉其義,随口道來,所以對我來說,就像平常的常用字一樣熟悉。其實在我眼裡,筆畫多的字反而比筆畫少的字好認,就如同五官分明的人比面容寡淡的更易識别。我不敢說認識所有生僻字,不過自初中起,翻閱古籍時,倒真沒再碰到過不認識的字了。

我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直視着海天,目光中滿是驚歎與贊許:“海天啊,你知道嗎?你簡直就是為了研究古代文學而生的。仿佛你的每一個特質都與古代文學研究的需求高度契合。你對古籍的敏銳洞察力、超強的記憶力、對繁體字和生僻字的熟稔掌握,無一不是研究古代文學的絕佳助力。我敢斷言,要是把古代文學作為你研究發展的方向,你将來必定會在此領域成為一代大家,為古代文學的傳承與發展開辟新的天地。”

說來也怪,本來是一番肺腑之言,可話一出口,我竟莫名地緊張起來,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那種感覺就像戀愛時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心儀之人表白,滿心忐忑地等待着對方的“審判”一般。我努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悄悄深呼吸,試圖平緩加速的心跳,可藏在桌面下的手指,卻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身旁婉清也瞬間坐直了身體,雙手不自覺地揪着衣角,眼神中滿是緊張與期待,目光在我和海天之間遊移不定,仿佛她也置身于這場至關重要的“審判”之中。

海天倒是神色如常。他慢慢品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凝神片刻後,才平靜地說道:“蘇老師所言極是。咱們系研究古代文學的李教授也有類似看法。有一回我在圖書館查閱古籍,他就坐在我身邊。大概是我翻書速度比較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與我交談起來。這一談竟一發不可收拾,他興緻盎然地把我拉到圖書館外的大草坪上,與我暢聊了整整一個下午。我發現他特别笃信背書,認為古代私塾先生讓學生背書的傳統方法,既然能孕育衆多賢才,必然有其可取之處。見我對諸多古籍爛熟于心,他便固執地認定我是背書造就的典範,還斷言我祖父一定是深知背書的益處,才以此法教導我,讓我對古代文學有如此深厚的理解。其實,祖父從未強制我背誦任何典籍文章,我今日的成果,都是受祖父與家庭文化氛圍熏陶,耳濡目染所緻。可任憑我百般解釋,他卻依然固執己見。後來他更是直接勸我:‘你天賦異禀,天生就是研究古代文學的料,不如拜入我門下,做我的學生,我定會悉心培育。咱倆攜手,将背書之理傳承發揚,日後你必能在這一領域功成名就。’”

“這老家夥,莫非想挖牆腳不成?”婉清拍案而起,臉氣得通紅,“就憑他,一肚子酸腐之氣,還想……”

我連忙站起身,按住婉清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她這才憤憤不平地坐下,還餘怒未消地叨咕了一句:“哼!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差點被婉清這有些不倫不類卻頗為傳神的比喻逗樂了,連忙輕輕拍了拍婉清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後轉向一旁的海天。他臉上帶着些許驚詫,卻也似乎在努力憋住笑意。我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開口道:“你師母這話有點過了。老李他呀,祖上傳下的進士門楣,使得他對背書推崇備至,近乎癡迷,整日裡都跟學生念叨背書的各種好處。可如今這社會風氣浮躁,哪有幾個學生能安下心,去逐本誦讀那些晦澀難懂的典籍?就這麼着,他教了幾十年書,愣是沒一個學生,哪怕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學生,肯去踐行他那背書之法,這事兒讓他心裡一直不是滋味兒。如今碰到你,那還不得跟尋着稀世珍寶似的?其實他那法子也并非毫無可取之處,隻是在運用上太過刻闆僵化了。海天呐,就憑你那超乎常人的記憶力,你不妨試試這背書的法子。不過别隻盯着古籍,近現代的、當代的,不管是國内還是國外的,隻要是你覺得堪稱經典、對你有幫助的作品,都可以用你那獨特的沉浸式記憶法,把它們深深烙印在腦海裡。如此一來,你的思想與靈魂便能如同茶葉浸潤于水中一般,在這浩如煙海的經典著作裡,持續吸納其中的精華韻味與深厚滋養,逐漸沉澱出猶如頂級茶湯那般醇厚悠長的智慧與深邃悠遠的思想境界。咱北大圖書館藏書豐富,不過有些書本科生是借不了的。你要是相中了哪本,隻管來找我,我給你批條子。如果批條子不頂用,你就把書名告訴我,我親自出面跑一趟。隻要是能外借的書目,就沒有我弄不出來的。當然了,有些珍貴典籍是不外借的,你要是想看,我就帶你過去,說你是我的助手,他們也不會為難你。如此一來,圖書館裡文史類的書籍,就沒有你看不着的了。還有我書房裡的書,隻要不是善本孤本,你喜歡哪本都可以直接借走,要是善本孤本,你就挑個時間過來讀,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就行,哪天都可以。要是你對其他教授珍藏的書籍感興趣,我也能給你牽線搭橋,就憑我這張老臉,大概率也能滿足你的願望。”

海天臉上的詫異和笑意逐漸被一種深深的感動取代。“謝謝蘇老師!那我明天再來,今天就先回宿舍了。”他邊說邊站了起來,把臉轉向婉清,聲音很低,卻字字誠懇:“師母放心,倘若我選擇古代文學為專業發展方向,隻能投入蘇老師門下,絕對不會師從他人。”

婉清立刻笑逐顔開,我也悄然松了一口氣。我們二人一起把海天送至門口,瞧着他的身形漸漸沒入那夜色籠罩下竹影搖曳的竹林深處。關上院門後,婉清方才回過味兒來:“老頭子,不對啊!海天說‘倘若’他選擇古代文學專業為發展方向,才一定拜你為師,那是不是說,他也沒準兒不選古代文學當專業啊?”

“你才弄明白啊!”我走過來攬住婉清的肩膀,“事關自身的前途與發展,海天才不會在入學兩個多月就倉促決定呢!如今萬裡長征隻走完了一半兒,路漫漫其修遠兮,咱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婉清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走了一半兒也比别人強。他們還傻乎乎的原地踏步呢!尤其是那個李老頭子,就他那兩下子,還惦記着搶咱們家海天?做夢!現在可好,幹脆無路可走了吧!”

聽到“咱們家海天”這幾個字,我心中猛地一動,一種難以名狀的溫馨和酸澀湧上心頭。再看婉清,一臉的稀松平常,似乎根本沒發現自己用了這樣一個親密的稱呼。我悄然歎了口氣,攬着婉清向卧室走去。

接下來的幾天,海天依然是每晚六點準時扣響竹吟居的大門。閱讀一個半小時後,婉清亦準時端來三杯清茶,我們三個人就圍坐于小圓桌前品茗暢聊。婉清大概是把家裡的茶和茶具都研究了個遍,每天端上來的茶和茶具都不重樣,而且搭配得恰到好處。海天的确如他所言,隻能品出西湖龍井這一種茶。但其他的茶,他也能品出其獨特韻味,并一語道出其精髓,仿佛能讀懂每一片茶葉背後的故事和心思。一次當我把自己的這種感覺告訴他時,他竟虔誠地說:“每一種茶都有自己的靈魂,讀懂了靈魂,才是真正品透了這杯茶。”

一句話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我的心湖中,泛起層層漣漪。我終于體會出海天品茗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了。太多人或牛飲解渴,或附庸風雅,卻從未真正用心去聆聽茶葉的低語、去感受它們的精神世界。而海天卻能以如此純粹之心與茶對話,能在這小小的一杯茶中發現一個宏大而深邃的靈魂天地。這是一種怎樣的敏銳與甯靜,能讓他超脫于世俗的淺薄認知,直抵事物的核心與真谛!

期中考試的前一個晚上,海天終于看完了整本宋刻本《楚辭集注》。合上書的一刹那,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欣喜與暢快在眉眼間暈染開來。此前在字裡行間探索時的那股子熱忱勁兒,此刻都化作了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我深深了解,那是一位真正求知者得償所願的喜悅與滿足。當婉清端上茶後,他第一次以一種放松的姿态靠在藤椅上,仿佛在這甯谧的夜晚終于與千年的古韻相擁,身心盡浸于滿溢的愉悅與心靈的安适之中。

“蘇老師,”他突然問道,“竹吟居匾額上的題字,可是出自一山先生的手筆?”

“哦?”我眉梢輕挑,帶着一絲意外與贊許應道,“你居然看出來了。”

他笑了起來,笑意中帶着幾分快意,像是心中的推測得到了印證:“一山先生乃浙江三門縣海遊人,和我家同宗同源。他比我祖父年長二十三歲,曾和祖父一道參加甲辰恩科的科舉考試。祖父落第,他卻幸運地高中了。之後祖父與他往來頻繁,我父親的名字還是他給取的呢。聽祖父說,一山先生的詩才相當出衆,文采也是極好的,而且對草書極為喜愛,他的執筆方式很獨特,五指并用,運腕猶如撥镫,所作皆為純草,絕無行草混雜,卻筆筆精妙,無一字不可辨識。我家裡就收藏着他的好幾幅墨寶。我第一次到竹吟居的時候,就感覺匾額上的題字好像在哪裡見過,那筆勢虛實結合、氣韻雍容大氣,極似一山先生的風格,隻是落款題跋模糊不清,所以當時沒敢冒昧詢問。”

我忽然想起與海天初遇的那個陰雨天,海天送我回竹吟居,他瞧見匾額時,眉宇間似有輕微波動。大概那時便瞧出了端倪。“沒錯,匾額上‘竹吟居’三字,正是一山先生所題。說起來,‘竹吟居’這名字,也是一山先生所取。”我緩緩放下茶杯,陷入往昔的回憶,“一山先生曾任京師大學堂經科、文科提調,就如同現今北大文學院教務長,是北大的元老級人物。那時祖父剛買下竹吟居,邀他前來賞玩。和祖父一樣,一山先生一眼就相中了小院獨特的格調。它不像北京大多數宅院是規整的四合院,沒有倒座、垂花門與影壁,那一帶灰瓦白牆與周遭竹林相互映襯,更多了幾分江南的情緻。許因它曾是圓明園的一部分,而圓明園彙聚天下建築精華,才讓它保有這般獨特的風貌。大約是這份獨有的江南韻味觸動了一山先生的鄉愁,他當即揮毫,為小院題名‘竹吟居’,祖父遂制成匾額懸于此處。可惜在那動蕩的年月,一山先生雖已離世十七載,他的著作、手稿、詩文、筆記,乃至手書對聯、屏條、扇面以及所藏諸多名家書畫、手劄,仍難逃厄運,被視作‘舊物’毀于一旦,就連他常用的‘臣章梫印’印章,也被投于頤和園後湖。竹吟居的匾額自然難以逃脫厄運。那時竹吟居已被強行沒收,我也無力回天。他們将匾額上一山先生的落款題跋生生刮去,題字也有所損壞。多虧如晉一句‘留下當罪證也好’,匾額才得以留存至今。如今歲月悠悠,轉眼已過八十餘載,匾額本早該更換,可是一則沒有找到适合題字之人,二則心中尚存眷戀不舍之念,所以遷延至今。”

海天沉思片刻,徐徐說道:“蘇老師,依我之見,這匾額還是盡早換了好。一方面,一山先生留下的遺物本就不多,這塊匾額越發珍貴,如今挂在門外,風吹雨打,恐怕損壞會更為嚴重,理應妥善收藏。另一方面,這匾額是用草書題寫的,可竹吟居外翠竹環繞,竹影搖曳,安靜祥和,灰瓦白牆之間滿是江南的婉約韻味。我認為隸書古樸厚重、典雅大方,和這清幽的環境更配。要是換成隸書重新題寫,恰似雅士着素裳,于甯靜中彰顯文韻悠長。而且還可于匾額兩側配以楹聯,匾額與楹聯相得益彰,更能增添竹吟居的雅緻情調和文化底蘊。”

我心中暗自贊同,輕輕點頭說道:“你所言頗有幾分道理,隻是這題匾之人,着實難尋……”言至此處,心中蓦地一動,擡眼望向海天,“海天,你莫不是在書法上也下過一番功夫?聽你方才所言,好似對書法頗有研究呢。”

海天那你擺了擺手:“說研究太過了,不過确實是費了不少心力。祖父在姑蘇城素有幾分名氣,人稱‘詩書畫三絕’。我自小練字,初識便以毛筆入手,楷、行、隸、草、篆各種字體也都學過。祖父平日對我極為寬和,唯獨在書法教導上特别嚴格。他說我天性活潑好動,隻有書法能磨煉我,讓我性子沉穩些。所以書法上,我雖說不上精湛,但也算有幾分根基。”

身邊的婉清即刻起身,滿臉皆是按捺不住的興奮:“哎呀,那可太好啦!海天,幹脆你就給我們提個字兒得了,回頭再編一副對聯,我們過些日子就找人給做好了挂上去,指定比外人寫的強不是?”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和海天都怔了一下。海天急忙推辭:“這斷斷不可。我這書法,不過平日閑時練筆,聊以遣興,難登大雅之堂。蘇老師德高望重,竹吟居匾額這般重要之事,當請書法名家題字才是正理。”

婉清把手一擺,不以為然地說:“什麼名家不名家的?竹吟居就是咱自己的家!名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人貼心!竹吟居這匾額,我看就你題寫最合适!”

海天雙頰悄然暈染上一抹窘迫的潮紅,聲線也略顯局促:“師母擡愛了。我哪裡算得上家人?隻不過是蘇老師的一個學生罷了。承蒙蘇老師垂青,得以聆聽教誨,卻萬萬不敢以家人自居……”

我趕忙向婉清投去一個頗為嚴厲的眼神。她這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在興奮之中,竟将心底那份隐秘的渴望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無形中給海天增添了不少壓力。好在她腦子轉得快,急忙巧妙地把話拉了回來,竟讓人絲毫察覺不出破綻:“學生咋啦?學生起碼也算半個自家人嘛!在大學校園裡頭,好多時候學生和老師比家人還親呢。就說司徒雷登校長吧,晚年癱在床上,老婆沒了,兒子又不在身旁,還不都是靠他的學生傅泾波照顧了十多年,給他養老送終。我跟你蘇老師沒兒沒女的,你又是他最鐘愛的學生,我們不把你當自家人,還能把誰當成自家人呐?再說了,學生給老師題字的事兒可不少見。歐陽修住的地兒的匾額,還有那個有名的醉翁亭,大半都是他學生蘇轼給題的呢!海天呐,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給我們題的字兒,我們有可能用,也說不定不用。但不管用不用,我們都知道你一定不會多心。可要是請那些名家來題字,題完了我們哪敢不用啊,就算有不滿意的地方也隻能硬着頭皮挂上。這也是我們考慮老長時間也沒請什麼名家題字兒的原因。所以我們今兒找你題字兒,那是真心實意沒把你當外人,打心眼裡親近。可你今兒要是不答應,可真就把我和你蘇老師當外人了。”

我不禁在心中暗暗豎起大拇指,婉清這番話圓得堪稱完美,不僅巧妙地化解了先前的尴尬困窘,還不着痕迹地驅散了海天内心的局促與重荷,讓他能以較為輕松自在的心境重新考量。海天似乎也悄然松了一口氣,臉色恢複了正常,似乎還帶着點動容。“師母這麼說,那學生就獻醜了。”他微微拱手作揖,語氣謙遜有禮,“不知這裡可有筆墨紙硯?”

“有有有!”婉清連聲說道,“你蘇老師平時也愛寫上幾筆,這字兒沒見長進,家夥事兒倒是準備得挺講究。”說着她打開了書房的一個櫃子,裡面湖筆、徽墨、宣紙、端硯一應俱全,且皆是品質上乘。湖筆的筆鋒尖齊圓健,徽墨散發着淡淡松香,宣紙紋理細膩,端硯質地溫潤。

海天走上前去,目光在這些文房四寶上一一掠過,最終挑選了一支中号的湖筆,取來一張三尺整張的宣紙。他在那寬大的書桌上,将宣紙輕輕展開,四角用鎮紙壓實,使其平平整整。随後,他拿起徽墨,在端硯中緩緩研磨,墨錠與硯台相互摩挲,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聲響,不多時,墨香四溢,墨汁濃稠适宜。

海天凝神片刻,深吸一口氣,提筆懸腕,身姿挺拔而專注。他先以隸書寫下“竹吟居”三個大字,筆鋒遊走間,蠶頭燕尾盡顯古樸韻味,每一筆畫都蘊含着力量與勁道,筆畫粗細變化自然,結構嚴謹端莊。寫完大字,他略微停頓,思索片刻後,又揮毫題下一副對聯——“閑處攜書花下坐,興來得句竹間吟”。這次卻是用行書書寫,流暢灑脫,字與字之間呼應連貫,仿佛一氣呵成,筆墨濃淡相宜,盡顯雅緻與才情。最後,他又在落款處寫上“海天敬題”四個字,然後筆鋒一收,緩緩放下毛筆,雙手抱拳,又是一句:“獻醜了。”

我踱步上前,細細端詳海天的字,隻看了幾眼,就不禁為之折服。我不敢說自己是書法的行家,卻能看出海天無論是隸書還是行書,其字在遵循書法傳統法度之餘,又隐隐蘊含着海天自身的獨特風格。如“竹吟居”三個字,橫畫猶如壯士托梁,豎畫仿若蒼松挺立,撇捺之間盡顯豪邁豁達,筆畫轉折處雖剛硬卻不失圓潤。字體結構寬博質樸,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大氣,毫無雕琢的匠氣與浮華。而那副行書對聯,既有着行書飄逸灑脫的妙處,又于筆畫的起承轉合間彰顯出的獨有的大氣與灑脫,每一個字仿佛都被賦予了靈魂,或靈動跳躍,或沉穩端莊,觀之令人不禁拍案叫絕。我終于知道了什麼叫“字如其人”。海天的字,就是他靈魂的投影啊!

婉清也在一旁一個勁兒地吸着氣,兩隻眼睛都看直了,好一會兒才拍手叫好:“哎呀,海天,這字寫得簡直絕了!你可别嫌師母俗氣,我對書法這玩意兒也不太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就是瞅着這些字,覺得每個字兒都像活了似的,怎麼看都看不夠。行了!我拍闆兒了,咱竹吟居就挂它了!本來嘛,學生給老師題字,那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兒,旁人也沒啥可議論的。哎,海天啊,等你啥時候有空了,也幫我們給那涼亭和七間屋子好好琢磨琢磨,取個名兒,再編一副對聯,到時候都給挂上,那咱們這竹吟居可就更講究了!”

“真的,海天,你那吟詩作對兒,也是小時候打下的功底吧。”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這幅對聯不僅對仗工整,平仄相諧,韻律優美,還特别符合我這竹吟居的特點和主人的情趣,字裡行間亦能真切感受到那深厚的功力與超凡的才情,絕非泛泛之輩所能企及!”

海天微微欠身,謙遜地擺了擺手:“蘇老師過獎了。我自幼受祖父的耳濡目染,吟詩作對不過是些最基礎的文字功夫,隻是工整罷了,談不上什麼才情。天色已晚,,明日還要期中考試,我回去也要養精蓄銳,就不在此打擾了。書房裡那本《昭明文選》我先借走,考試過後再來歸還。”

說罷,他向我們微微鞠了個躬,抱着那本《昭明文選》和那個厚厚的筆記本向門外走去。我和婉清照例把他送到門口。即将分别之際,我突然叫住了他:“海天,我和你父親,究竟誰更年長些?”

海天微微一怔,臉上閃過一絲躊躇:“我父親是四二年出生,屬馬。蘇老師的意思是……”

我拉過海天的手,鄭重其事地說:“海天,你師母說得在理。我和你師母相伴多年,無兒無女。與你相處了這麼長時間,難得脾氣秉性都相投。你是我最珍視的學生,也算是我們的半個……家人了。”我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沒敢把心底最渴望的那兩個字傾吐出來,“我虛長你父親六歲,如果不嫌棄,以後就叫我一聲‘蘇伯伯’吧。往後這竹吟居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你想來就來,不論何時來,我與你蘇伯母都會滿心歡喜地迎接你。”

說完這番話,我隻覺一顆心怦怦直跳,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海天。海天原本平靜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動容,眼神裡似有波瀾在輕輕蕩漾。他輕輕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用心咀嚼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與接納。片刻,他擡起頭來,臉上帶着質樸且真誠的笑容,那笑容幹淨純粹,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與虛情假意。他的雙目明亮而坦然,直視着我的眼睛,爽快地叫了一聲:“蘇伯伯。”而後,他轉身面向婉清,同樣真誠而親切地喚了一聲:“蘇伯母。”

“哎!哎!好孩子!”婉清接連應道,聲音裡帶着難掩的激動。她接過海天懷裡的書和本子,随後緊緊握住海天的另一隻手,眼眶微微泛紅,眼中似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海天啊,你這一聲喊,可把蘇伯母的心都給叫暖了!明天的考試你可别太有壓力,就放松心态去考,不管考成啥樣都沒關系。那些老師出題可刁啦!就算沒答好也别往心裡去。反正還有期末考試呢!再說了,就憑你那本事,我琢磨着及格肯定沒問題,可别給自己太大壓力,别太苛求自己就行。”

海天用力地點着頭:“放心,我記住了!”他雙手微微使力,将我們的手又緊緊握了一下,似在傳遞他内心的觸動與感激。随後,他戀戀不舍地松開手來,接過婉清遞過來的書和本子,深深地望了我們一眼,突然暢快地笑起來。那笑容如春日遍灑原野的陽光,燦爛而明媚,毫無保留地宣洩着内心的喜悅。他大聲說道:“蘇伯伯,蘇伯母,再見!”言罷,他對着我們用力地揮了揮手,接着轉過身,沿着那條碎石子鋪就的蜿蜒小路輕快地跑了起來,背影仿佛都透着一股自在與灑脫,腳步輕盈,似要将滿心的愉悅都揮灑在這一方天地間,不多時,便消失在小路的盡頭,隻留下那一串串輕快的腳步聲在空氣中回蕩。

我和婉清目送着他的背影離開,然後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幾乎同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在這一瞬間,長久以來積壓在心頭的某種情緒終于得到了釋放。婉清的臉上挂着如釋重負的笑,笑容中滿含着欣慰,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亮晶晶的眸子裡倒映出我同樣笑容滿面的模樣。我微微仰頭,望向那片浩瀚無垠的夜空。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可我卻覺得那深沉的夜幕仿佛化作了一塊巨大的綢緞,輕柔地覆蓋着這充滿溫情的世界。

哦,今天的夜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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