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的時候,婉清正在包餃子。那餃子已包得差不多了,一個個圓潤飽滿,肚腹鼓鼓,像一個個威風凜凜的小士兵,整整齊齊地立在案闆上。廚房中氤氲着袅袅熱氣,暖光灑在米白色的瓷磚上,折射出溫馨的光暈。鍋碗瓢盆在水槽裡安靜地待着,竈台上僅剩下寥寥無幾的餡料殘渣。婉清系着淡藍色的圍裙,幾縷發絲從她耳際垂下。聽到開門聲後,她沒有擡頭,隻是手上包餃子的動作不自覺地緩了一下,耳朵明顯地朝着門口方向側了側。待到我走近後,她才歪頭撇了我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視線,手中的動作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同時直截了當地問:“咋樣?打探到什麼消息沒有?”
我拖過一個闆凳,挨着婉清坐下,将下午辦公室裡的種種情形詳盡地叙述了一遍。聽到系裡幾位老師對海天毫不吝啬的誇贊與競相争搶時,她還能保持鎮定,手上依舊不緊不慢地捏着剩餘的餃子皮,嘴角時不時勾起一絲得意的弧度,仿佛那些誇贊是對她自己的認可一般。然而,當得知大一的學生隻因海天成績遙遙領先便質疑他考試舞弊,還聯名要求學校深入調查,甚至将矛頭指向我,懷疑是我洩露考題給海天時,婉清瞬間怒目圓睜,猛地把手中尚未包好的餃子狠狠摔在案闆上。那餃子瞬間扁了下去,面粉濺落在四周。然後,她“嚯”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案闆邊緣,胸脯劇烈起伏着,額頭上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大聲吼道:“是哪些混賬東西?我這就找他們去!跟他們好好掰扯掰扯!污蔑我沒關系,但要是敢往我家海天和我那老頭子身上潑髒水,門兒都沒有!”
話音剛落,她便如一陣狂風,徑直往門外沖去,連身上的圍裙都未曾摘下,那圍裙的帶子在身後胡亂飛舞。我急忙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拉住她的手臂:“你看你,說風就是雨,能不能讓我把事情講完啊!”然後,我使盡全身力氣,好說歹說将她拽回了廚房,把她按在闆凳上。婉清依然餘怒未消,氣呼呼地扭過頭去不肯看我。我隻好坐在她身後,把中文系的老師怎樣一緻維護海天,嚴主任又怎樣狠狠批評了那兩個學生代表,兩個學生代表又怎樣懊悔不疊誠懇認錯的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最後跟她說:“婉清啊,你看,本來呢,那些學生還打算給海天賠禮道歉,後來考慮到不管海天知不知道這件事兒,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以後大家相處都難免尴尬,所以最後就商量着,幹脆把這一篇兒直接翻過去算了,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以後還像平常那樣相處。我琢磨着這樣對海天也好,所以當時也就沒多言語。”
婉清緊繃的嘴角漸漸松弛,臉色也開始和緩下來。她輕哼了一聲:“行吧,這次算他們識相。要是以後還敢亂嚼舌根,我可不依!”
我一下子笑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婉清,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那些學生起初是真不知情,也不願意相信海天能如此出衆。經過這一番折騰,就算他們心裡再不情願,也不得不信了。你想啊,那麼多老師和領導都力挺海天,往後即使有那麼三名五位的真有那挑事的心思,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不敢輕易造次了。我估計啊,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會有人去打海天的主意了。”
婉清不屑地撇了撇嘴:“咱家海天的優秀那是明擺着的,隻有那些眼睛長在腳底闆上的人才會看不見。不過你們系裡那些個老古闆倒還真挺地道,特别是那個李老頭,平常之乎者也的,一身酸腐氣,沒想到心眼兒倒不錯,關鍵時刻還挺仗義,真能站出來說話!行吧,以後不叫他癞蛤蟆了!”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咧,喉嚨裡的笑聲一下子就噴湧而出:“你呀,這嘴就是不饒人,人家老李也是有真本事的。好啦好啦,咱家的護犢英雄,這餃子可還等着下鍋呢,老這麼晾着可就坨了。”我瞥了一眼案上的餃子,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兒:“老伴兒,今天的餃子好像有點兒多吧。”
婉清微微紅了臉,眼神有些躲閃,言語間也不太自在:“早上散步那會,海天不是講晚上要來還《昭明文選》嘛。我琢磨着吧,這期中考試剛完,孩子成績又那麼出彩,咱咋也得犒勞犒勞他呀,所以就……就多包了些。”
原來如此。我無奈地看着婉清,重重地歎了口氣:“老伴兒啊,你也不想想,你怎麼就斷定人家會留下來吃飯呢?說不定人家是吃完晚飯才過來。這多包出來的餃子,你打算怎麼安置?總不能一直擺在這兒吧。”
婉清不服氣地橫了我一眼:“海天這孩子向來守時,他說五點到那就肯定五點整。那會兒食堂才剛開飯,他哪能那麼快吃完?咱倆要不打個賭,瞧瞧是不是這麼回事。這不,眼瞅着就快五點了……”
話音尚未落下,清脆的門鈴聲便驟然響起。婉清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把手裡的勺子一扔,拔腿就往院子裡跑,邊跑邊嚷嚷:“瞧瞧,我說啥來着,這孩子就是準時!”我也趕忙放下手中的茶杯,緊跟其後,臉上帶着藏不住的期待。
跑到門口,婉清急忙伸手拉開門栓,門剛一打開,海天那挺拔的身影就出現在眼前。婉清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眉眼間滿是笑意:“哎呀,海天,可算把你盼來了!趕緊進來喘口氣!”我在一旁也不住點頭,眼神裡透着欣慰,側身将海天迎進門來,連聲說:“海天,來得巧哇,你蘇伯母的餃子剛包好,正準備下鍋呢,等會兒蒸好了,咱仨一塊吃。”
海天聽到這話,明顯怔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猶豫,随即帶着歉意說道:“蘇伯伯,蘇伯母,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就是來還書的。我想着還完書就自己去食堂随便吃點就行,就不麻煩你們了。”他微微欠了欠身,手中緊握着那本《昭明文選》,眼神裡有幾分堅持。
“得嘞,海天,别這麼見外了行不?”婉清一把拽住海天的另一隻手,“都叫上‘蘇伯伯’‘蘇伯母’了,還不能上家來吃頓飯?我跟你說啊,你蘇伯伯今兒個聽說你期中考試成績特牛,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下午去系裡開會前,還特地囑咐我多包點兒餃子,就等着你來還書的時候好好犒勞犒勞你呢。你要不信,過來瞅瞅。”說着,不由分說就把海天拉到廚房,指着兩大案闆的餃子道:“你瞧瞧,這麼多餃子,你要是不吃,咱都沒地兒放,你蘇伯伯這心意可也就白瞎了。”
我一臉無奈地看着婉清,心裡不住地歎氣。老伴兒!别什麼事兒都往我身上編排好不好?海天望着那滿滿兩大案闆的餃子,目光瞬間定住,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臉上漸漸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聲音帶着幾分幹脆與爽朗:“如此說來,蘇伯母,那我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太好了!”婉清一拍大腿,“我這就蒸餃子去,海天呐,你先跟着你蘇伯伯在咱這小院兒還有那七間屋子裡好好轉轉,等飯弄好了,我就招呼你倆。”
我也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心中的暢快如和風拂過湖面,泛起層層愉悅的漣漪:“來,海天,跟我好好參觀一下這竹吟居。前些日子你一心在書房研讀,如今也該仔仔細細地看看它的全貌了。”
于是,我拉着海天的手,開始帶領他參觀這承載家族三代記憶的小院,一路上,我以主人的身份為他悉心解說,仿佛徐徐展開一幅歲月的長卷,将小院的故事娓娓道來:
“這涼亭金頂紅柱,頗為玲珑可愛吧。這裡在夏日可是絕佳的納涼之處,微風輕拂,坐在其中惬意非常。祖父生前酷愛下圍棋,這涼亭便是他的棋室。閑暇之時,祖父常與來訪的老友們對弈于此,黑白棋子交錯落下,清脆的落子聲與他們偶爾的輕聲探讨交織在一起。現在回憶起來,每一次落子,都好似在這金頂紅柱間激起歲月的回響。
“這就是那口神奇的老井了,用它的井水泡過的茶,你已經品嘗過多次了,如今你可以嘗嘗這井水,是不是有一種甘洌清甜的味道?我嘗過各地著名的井水,沒有一個比得上竹吟居的這口老井。竹吟居的茶,其魂魄都凝聚在這口老井裡呢。
“這兩棵西府海棠是祖父親手種下的。人們都說海棠無香,可祖父就是喜歡它的淡雅風姿。果然,一到四月,這裡便是嫩紅盈樹,繁花似雲霞般絢爛,微風拂過,花瓣輕舞,真可謂‘無人會得東風意,春色都将付海棠’啊!那景色,引得不少北大的老教授們慕名前來觀賞,沉醉于這一片詩意的花海之中。
“這三間上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書房,一間是茶室。祖父和父親素喜儉樸,所以竹吟居的房間都無雕梁畫棟、富麗堂皇之感,一概是白粉牆,水泥地面,幾件簡單實用的家具而已。書房你已經熟悉了。客廳應該是我家最奢侈的房間了。你看,這大理石面的硬木桌椅、雕花隔扇、大條案,還有花瓶和字畫,幾乎都是祖父和這宅子一起買下的,算來也是文物了。那十年竹吟居被強行沒收,住進來的兩家人,一家是曆史系的,一家是哲學系的,還算是懂得愛護這些老物件,同時也挺敬佩我祖父和父親的為人,所以這裡的一切倒真是被他們好好保護起來了,歸還時才得以基本保持原樣。直到現在,我和他們兩家還保持着良好的情誼。人嘛,總要念着往昔的緣分。這間茶室是北大老教授們最喜歡的地方,甚至比那個稍顯華貴的客廳都喜歡。這些古色古香的茶具與茶桌,都是祖父親手挑選布置的。無論春夏秋冬,那些老教授們或獨自前來,或約上三五好友,就在這間茶室,一邊品茗,一邊暢談古今中外的學問與趣事,往往一談就是一個通宵呢。
“這兩間東廂房,一間是我們老兩口的卧室,一間是廚房。西廂房原來是我父母的卧室和書房,父母離世後,這裡就空下來了,已經空了好長時間了。如今,卧室還保持原樣,書房裡的大部分藏書都和正房的藏書合并在一起了,隻有你蘇伯母的那些外文書籍還在這裡放着,但也就是幾個書架而已,占房間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你也知道,外文書籍本就難買,更何況非英語書籍。以前父親就開玩笑說過:‘這間書房以後就給我的孫子孫女們留着。我和你媽百年後,這間卧室也留給他們好了。’可惜他們老兩口沒有看到這一天,我和你蘇伯母,大概也沒有希望看到這一天了。”
……
海天靜靜地聆聽着,目光緩緩掃過這些充滿韻味與回憶的角落,偶爾輕聲插上一兩句話,更多時候則是沉浸于專注的傾聽之中,眼神裡盈滿了敬重、眷戀與向往。待聽到我最後那一句話時,他的腳步悄然頓住,眼神中刹那間掠過一抹複雜的情愫,有疼惜,也有感慨。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伸出那堅實有力的臂膀,再度将我的肩頭輕輕攬住。我身軀微微一顫,旋即,那如爐火般熾熱的溫暖便絲絲縷縷地蔓延至全身各處。說來也怪,每一次被他擁入懷中,那種源自悉心呵護的暖意,總能融化我心中所有的陰霾。此刻,那原本萦繞心頭的淡淡憂傷,也在這暖意的輕撫下漸漸消融,了無蹤迹。
“海天,參觀了一圈,有何感受?”我微笑着問道。
“居簡而韻深,物樸而情濃。”海天微微仰頭,目光中滿是感慨,“粉牆黛瓦,卻納三代墨香。心甯神往,方覺真意綿長。”
我的眼眶陡然濕潤,忍不住輕輕拍了拍海天的肩膀,聲音中帶着一絲欣慰與怅惘:“海天,若祖父與父親尚在,聽到你這番話,定會引為知己,與你結下忘年之交。”
婉清突然從廚房中探出身來,半張臉露在外面,扯着嗓子喊:“老頭子,你們爺倆兒逛完了沒?餃子已經蒸好了,趕緊麻溜地過來吃!”言罷,那身影迅速縮回廚房,隻餘陣陣忙碌的聲響傳出。我和海天彼此對視,會心一笑,相伴着向廚房走去,竟都未留意婉清口中“爺倆兒”一詞背後,那份在心底潛滋暗長、悄然模糊了師生界限的親昵與自然。
到了廚房門口,我猛地頓住了腳步。“海天,”我内心掙紮片刻,還是把話說了出來,“你可知道,這次考試,有部分同學對你的成績提出過質疑?”
海天淡然一笑,臉上未曾顯露出半分驚訝之色:“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我心裡暗暗吃驚。果然如錢理群所料,一切都逃不過海天那雙眼睛。“你……就從未動過争辯的念頭?”我遲疑着問,“沒想過為自己正名,讨回一份清譽?”
“這點小事,沒必要。”海天不在意地搖了搖頭,“他們也是因為我的成績,思維暫時陷入了混亂之中,冷靜下來後自然就會清醒過來。其實真理從來都是最樸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所以,除非觸碰到了我的底線,否則任何事情都不會使我動怒,更沒有必要勞神費力地去解釋了。”
我微微怔了一下,一時間心潮難平。原本思忖着海天即便心寬如海,對這般質疑不屑理會,可于情于理,總該有些許介懷。年少之人的骨子裡,怎會沒有一絲憤懑與不甘?然而他的淡然與超脫卻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你,真的這麼想?”我仍然放不下心中的擔憂,“以後在面對這些同學的時候,真能做到毫無芥蒂?”